一千三十五章 国有诤臣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5717 字 8个月前

林延潮道:“方编修到学士堂来。”

方从哲一愕然后称是,随着林延潮来到内堂。徐显卿去内阁议事了,所以内堂里只有林延潮在。

“方编修,坐!”

方从哲提心吊胆地坐下。

林延潮忽道:“那日礼部试时,你为何向本学士揭发鬻卷之事?”

方从哲紧张道:“当时是侍晚生冒昧了,还请学士切莫见怪。”

林延潮笑了笑道:“其实当时有鬻卷之事,我心底已是知晓。”

方从哲目中透出讶然来。

林延潮继续道:“但是我当时斥责你,是不欲你卷入此事,事后我将你主动揭发考试鬻卷之事,暗中禀告给了王阁老,他对你秉公处事行为十分赞赏。”

方从哲差一点拍腿,原来如此,会试之后自己两度偶逢王锡爵,王锡爵都他都甚是看重,甚至这一次还亲自点名举荐自己去内书堂教书,原来都是这个缘故。

方从哲起身道:“学生对方某实有大恩大德,但方某愚蠢,不知为何今日方才示下?”

林延潮示意方从哲入座:“这鬻卷的事,你被我冤枉如此久,心底是不是对我有所怨怼?”

方从哲立即道:“侍晚生不敢。”

“真的?”

方从哲涨红了脸不能言语,林延潮朗声哈哈一笑道:“无论怨怼不怨怼,今日我告诉你此事,是要你知道,为我林某办事,我绝不会亏待他人,你内书堂的差事就是本官向王阁老举荐。”

对于一名翰林而言,教习内书堂是教导内宫太监读书识字,这些在内书堂读书识字,经过教导的太监不少都会被选入文书房,然后再经过历练后从文书房选入司礼监。

最后有机缘,就能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从一文不名的小太监跻身大档。

所以教习内书堂对于翰林而言,表面上不是很风光,但是实际上对仕途却有极大的好处。

当年礼部尚书潘晟能够入阁,就是因为他曾在内书堂里教习过冯保。故而冯保极力推荐他入阁,作为自己的心腹。

林延潮说到这里却顿了顿道:“但据本学士所知,你在内书堂却没有收受内监拜礼,也没有收任何内监的门生帖子,这是为何?”

不收门生帖子,就是拒绝承认师生关系。

方从哲听到这里喃喃道:“侍晚生……是侍晚生迂腐。”

对于方从哲而言这是与内廷结交的大好机会,他竟是推掉,这令林延潮对这年轻人生起欣赏来。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也就算了,方编修目光长远,故能洁身自好。”

方从哲还以为自己辜负了林延潮一番举荐,令他不快正要解释,却见林延潮道:“眼下天子不视朝已有一月之久,我欲上疏规劝陛下,你以为如何?”

方从哲连忙道:“此万万不可啊。学士此举虽是大义所在,陛下最恨人议论宫闱之事,此疏一上必遭重责。”

林延潮微微点头,方从哲见林延潮目光看向自己,咬咬牙道:“若是学士有意,不如将此博得清望之事交给方某,天下没有方某何足道哉,但却不可以没有学士。”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起身走到方从哲身边道:“你一个小翰林规劝,更是不济。你可知我为何要上书规劝天子?”

方从哲道:“侍晚生不知道。”

林延潮忽道:“我这几日在庶常厅所讲的倚天,你可是一次不少都在外听了,你可知本书还有另一个结局?”

方从哲初时听林延潮这么说颇为不好意思,他确实很喜欢倚天这个故事,但听林延潮说还有一个结局却生起兴趣来。

但见林延潮说起另一个结局,原来张无忌与群雄化解恩怨后,却发现朱元璋有意夺取天下。张无忌无意当皇帝,本要让出天下,却发现朱元璋害死韩林儿,又将昔日跟他同生共死打天下的明教教众大肆杀戮,连杨逍,殷天正都给害死。

张无忌愤怒之下找朱元璋质问,虽说朱元璋早有防备,但护卫却被张无忌全部打败。张无忌拿到朱元璋后迫他立誓不得忘恩负义,要以天下苍生为重,做一个好皇帝,否则随时可以取他性命。后来朱元璋当了皇帝后,终于有所收敛。

林延潮所讲的当然也不是原著里的那个爽文结局,但更切合本书宗旨。

什么是书中宗旨?屠龙刀中所藏乃兵法,手持兵法的人,可以驱逐鞑虏,解民于倒悬,当上皇帝。

而倚天剑所藏乃绝世武功,则可在旁监督。

方从哲听的目光一亮,他没想到这故事背后竟有如此深意。

林延潮道:“书中的侠义精神,与儒者之义相通,秦之所以二世而亡,在于皇帝权力不受制衡,此为法家‘尚上’之弊,而先儒所言‘尚贤’,又以何为贤?这也是一句空话。”

“后来董江都创‘天人感应’,以天意制约天子,但此道也不出于墨家鬼神之说。”

方从哲道:“故而本朝读书人以道统制约治统,我辈读书人以道劝谏,以正君心。”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当今天子免朝,虽说不当,但也并非一定要上谏,唯独裁撤净军之事,刻不容缓,当谏天子!”

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阁老入内后,朝房内的温度一下子就降下,众翰林们屏声静气。

沈自邠也是喃喃说不出话来,倒是林延潮开口替他说了两句。

三位阁老入座与徐显卿,林延潮说了几句,其他人插不上嘴。

众人随意聊了几句,然后申时行对林延潮道:“退朝后至文渊阁一趟,有话分说。”

申时行看似无意的一句,令众人都不由侧目,对林延潮心底更加敬畏。

这一日照例免朝,不过为了表示礼数不可废,百官仍是自发地在午门前,站到了平日退朝的点这才各自回署办事。

如此举动,也是无形中给天子施加一等压力。

而稍后林延潮步入文渊阁,往来舍人,吏员行色匆匆,东西两房内的舍人,翰林正忙着抄录题本,手写揭帖,文书房太监正捧着的奏章,候在阁门外。

这里是大明朝最忙碌的地方。

申九在申时行的值房外见了林延潮当下道:“相爷正等着你呢。”

说完申九给林延潮推门。

申时行值房已换到了原先张居正的值房处。

这间值房是文渊阁光线最好,也是最宽敞之处,当然成为首辅公廊。当年天子任申时行为中极殿大学士时,他本可以搬到这里,但申时行却足足等到张四维病故后才搬进去。

林延潮推门而入。

值房分内外套间,外套间一面墙高的黑漆描金彩绘瑞兽龙纹顶箱柜,每个箱前都有文字编号。

至于申时行正身穿一品仙鹤绯袍,坐在软靠椅闭目养神。

整个值房里光线明亮,几乎垂照值房中,而正面的公案处是首辅办公的地方,也是文臣领袖坐的地方。

从文书房送来的奏章整整齐齐摆放在公案上,而林延潮却看着公案后的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虽说只是扫了一眼,但林延潮心底却生出一等渴望。然后他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

申时行睁开眼睛道:“你来了,天子一个月多不上朝,朝中的舆论已从攻讦天子怠政,转而指责老夫不劝诫天子。为今之计只有早将裁撤净军之事办妥,老夫方能脱身。”

林延潮讶然,申时行这是主动催自己呢?

林延潮道:“回禀恩师,学生已是在联络了人手了,然后等一个上疏的最好时机。”

申时行伸手一按:“你办事,老夫素来放心,只是……”

林延潮听到这里,等着申时行将话接下去。

但见申时行笑了笑道:“也没什么,按照你的意思办,有何难处尽管向老夫开口。”

林延潮知道说了一半的话,下半句才是那个人的真心话。

这是一个不难解的哑谜。

申时行那句‘只是’后面是什么?

申时行在刚给天子上奏章里,称自己不过‘榱桷之才’,但所处内阁却是‘栋梁之任’,知小谋大者,不得不集思广益,所以请天子增补阁臣的人选。

另一方面又暗示自己加快裁撤净军之事,这其中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林延潮离开文渊阁,返回东江米巷旁的翰林院。

到达翰林院时,就听着绕着院子里传来声音:“一二,一二,一二。”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步入院门,数名门子早就出来迎候,但见院内这一科的二十名庶吉士加上三鼎甲,穿着单衣在仪门外跑操。

这是林延潮给这些大明储相们安排下的‘馆课’——跑操!

这时候已快入冬,天气甚凉,几名门子不无担心地与林延潮道:“学士老爷,这天气马上就要转冷了,是不是停了这跑操的馆课啊。这些人说不准哪个就是将来朝廷里的相公,万一冻病了一二人,那可如何是好?”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常言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三九三伏都没到,怎么会练病,再说不过叫他们多跑几步而已。”

而身在场上跑操的庶吉士们此刻却很认真,脸上丝毫抵触的情绪也没有。

他们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将来就是为了入阁作准备,朝廷选林延潮来教导他们可谓期望很深。

林延潮领教习士,一开始既没有教他们文章,也没有教他们如何熟练公文奏章,处理政务,而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庶吉士们跑操。

当时众庶吉士都不理解,向林延潮请教这是为什么?

林延潮说了一番话,意思是庶吉士们不少都身子虚弱,手无缚鸡之力,体格不强壮,如此太过于文弱了。

我等读书人欲文明其精神,必先野蛮其体魄,一个人再如何才华横溢,但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是不行的,不然如何为朝廷健康工作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