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十九章 大奸似忠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5686 字 9个月前

当初张鲸得知林延潮准备上疏裁撤净军时,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实际上暗中就收集林延潮的把柄。

这一次林延潮提出通商惠工,就是刘守有报给张鲸的。

张鲸心想虽不能凭这句话扳倒林延潮,但却可以旁敲侧击,只要天子先入为主,对林延潮有了看法,那么林延潮上疏裁撤净军之事,就会被怀疑所有私心,到时候不仅必然不成,还会适得其反,让天子对林延潮生恶。

但最后结果他却是没有料到……

林延潮眉头一皱道:“对着干?张公公,你怎么如此糊涂,我可是在救你一命啊!”

“正德时权监刘瑾,此人贪污之数,比起今日之公公差不了多少,最后天子将刘瑾抄家时,对他抄出金银细软,都是不以为意,唯独抄到兵甲大怒骂道,奴果反。”

“公公,林某说的话你可明白?前车可鉴啊!”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鲸也是明白他话里所指。张鲸你在这个位子贪多少钱,皇帝不是不知道,但都可以忍着你,将来万一事败,至少也可以如冯保那样留着一条命。

但是只要你碰了军权,就是触碰了底线,那么皇帝也就容不得你了,大臣们也容不得你。

张鲸闻言知道林延潮的话确实有道理,但面上却道:“林先生,你这话从哪里听来的,咱家可是清廉如水,从没有干对不起万岁爷的事,外面人污蔑咱家的话,你可不要轻信,谣言止于智者!”

清廉如水?送你呵呵二字。

林延潮道:“公公的节操林某当然信得过,只是这净军是一定要裁的,若不裁?百官无法安心,林某在元辅那也不能交差,此中弊利不用林某说,公公也是明白。”

“到了此刻,公公不如退一步,天子宽心,也是保得眼下大家相安无事。”

张鲸冷笑道:“林先生真不愧是能言善辩,若是能促成此事,也将成林先生之政柄,凭此得名,天下仰之,加官晋爵不在话下,什么为俺家考虑,最后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如此的手段,咱家真是佩服,佩服之至啊!”

林延潮大笑道:“什么公心,私心,公公何必计较,反正办法林某已是给公公出了,至于走不走这条路,就看公公自己的意思了,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林延潮走出了文昭阁,将张鲸一人留在殿里。

张鲸留在殿中,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骂道:“什么大公无私,实是大奸似忠,此子真小人!”

林延潮走出文昭阁,但见展明已是带着家丁迎上。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无事。

别看方才云淡风轻,但与东厂督工谈判,其实方才林延潮已是龙潭虎穴走了一趟,此事之后张鲸应该是深恨自己。

不过无妨,既是选择了‘申其志于天下’这条路,林延潮也是不怕得罪人了。

张鲸想凭几句话威逼利诱,就让自己放弃初衷,简直做梦。

裁撤净军,是自己提出来的,就一定要办,势在必行。

张鲸若提出其他倒可以商量,但在此事上挡我者死!

张鲸又算得了什么!

展明先出宫驾车,林延潮出了长安右门,正要登车时,一人却拉住了自己手臂大声道:“宗海,你图谋好大的事。”

林延潮转头看去,但见是顾宪成,赵南星二人。

二人怒气冲冲,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林延潮双手一摊,一脸无辜地道:“两位兄台,这是哪里话?”

但见顾宪成哼了一声道:“宗海,你到这时候还在瞒我,你以为你联络朝臣准备上疏没人知道吗?……”

林延潮连忙拉住顾宪成,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张望左右无人然后立即对二人道:“二位上车,我们到翰林院再说。”

展明驾着马车,将二人带到了翰林院。

林延潮请二人入了学士堂,然后命值吏上茶后摒退左右。

入座后林延潮即对二人道:“当年林某上二事疏,若非两位仁兄相救,林某早就命丧于诏狱了,所以此事不是林某有意瞒着两位仁兄,实在是……是风险太大,故而不忍二位仁兄陪着林某冒险啊!”

听了林延潮的话,赵南星将茶盅重重一放,恼道:“宗海这话如何说来?难道你把赵某当作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庸碌之辈吗?若是赵某当初真是这样的人,当年又怎么会与叔时一并在天子面前力陈于你无罪。”

顾宪成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史公曾言,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大丈夫不惜死,但惜为何而死。为了裁撤净军之事,而被贬谪,夺官,罢职的官员不知多少,然而顾某死都不怕,又何惜为三斗米而折腰,此事宗海没有通知于顾某,实是没有将我当作朋友。”

林延潮立即解释道:“顾年兄,实是误会我了。天下可以没有我林延潮,如同大树飘去一叶,何足惜哉,但唯独却不能没有顾兄,赵兄。”

说到这里,林延潮偷看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神色,他这一句话是从方从哲那边偷师来的,然后现学现卖。

但看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神色,却是此计得售。

林延潮道:“吾何尝不知此事风险极大,但总要有人去做,但万一责任也由林某当之。而只要顾兄,赵兄仍在,那么朝堂之上正气犹在,就怕的是我等都被牵连进去,将来何人来主持公道,此乃林某的苦衷,还望顾兄,赵兄能够明白。”

冬十二月上朝,天子依旧免朝。

众官员都已是习惯了,连续第三个月免朝,众官员们分成两派。

一派继续抗议,刑部主事卢洪春上疏被天子重谴,并廷杖六十后,这一派的官员对天子连续免朝,更加不满。

卢洪春下场大家都看到了,众官员们不会再傻着去逼皇帝,所以他们就将矛头放在了内阁上。

申时行不能规劝天子,就是首辅的失职。

还有一派,则是暗爽一方,总而言之,既来之则安之,天子反正已经是免朝了,我们也就该干嘛干嘛。

于是每日‘注门籍’的官员越来越多。

门籍是京官上朝的手续。从长安左门长安右门入朝时,官员要在门禁填写门籍,进宫时写个‘进’,出宫时写个‘出’。

如果有事不能上朝的官员,则要在门籍上注释,解释自己不能上朝的原因。如公差外出写个‘差’,生病了写个‘病’。

不过至实行门籍制度以来,不少京官都是偷懒不上朝,经常在门籍随便写个由头,然后在家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对于官员注门籍,天子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放尔等一马,有时候却很认真,天顺年时有一次皇帝较真了,当下派锦衣卫去那些称病的官员家里一一‘探视’,如果是假病,一律下锦衣卫狱,然后再交都察院认真处理。

现在好了,皇帝带头旷工,官员们为了表示‘共同进退’,也纷纷注籍,偷懒的事,怎么能让天子一个人专美,上梁不正下梁歪。

于是这两三个月来,注籍京官达到了近三百名。

这些京官集体请假,当然大都不是要职,属于闲官之流,但京官注籍的手续,要经各自部院寺的堂官批复。

各部院寺的正官批复如此爽快,显然也有一等就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的嫌疑。

故而这一日上朝,林延潮立在寒风之中,看着每日来上朝的官员越来越少,也是百感交集。

这都是什么事啊?

翰林院的翰林们纷纷都来找自己请假,搞得自己也不想上班了。

一早上的等待,皇帝又在意料之中的免朝了。

不少官员们反而轻松,私下说着今日去哪处喝茶,哪处听曲,哪处看书,哪处探亲访友,哪处游玩。

林延潮正要回到翰院,却见自己的门生编修舒弘志前来道:“恩师,学生有一事禀告。”

林延潮点点头道:“可以,回翰院再说。”

舒弘志近前一步十分认真滴道:“恩师,此事十分紧迫,恐怕无暇回到翰院分说,请恩师随我来。”

林延潮双眼一眯,但见远处有几名太监隐隐约约地朝这里看来。

林延潮心底一动道:“是不是张鲸托你前来的?”

舒弘志脸上讶色一抹而过,随即又恢复如常立即道:“恩师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是张公公吩咐学生的?”

林延潮将舒弘志这一瞬间的神情看来眼底,当下拂袖而去。

舒弘志咬咬牙,连忙追上道:“恩师,张公公有心……”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什么时候张鲸要见我,还需你来传话的地步,你回去告诉他,我在文楼见他,等他半刻钟,不来就算了!”

舒弘志一愕,然后立即奔去。

林延潮立即吩咐人通知在长安右门等候展明,让他带着几名家丁跟着自己入宫。

文楼又称文昭楼,位于皇极门内。

文楼在清朝时称为体仁阁,乃是内务府的银库锻库。

不过现在却是闲置,林延潮在文楼里等候,从楼里看去展明带着人远远站在宫墙下盯梢着。

不久林延潮看到张鲸来此,这一次张鲸没有如以往那般在宫里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的排场,只是带着几名随从来到阁前。

见此林延潮点点头,不是张鲸低调,而是大家避人耳目,如自己这等奉驾官最忌讳的就是与内官结交。

张鲸进了阁,当即关了门看向林延潮。

二人不说话,相互对视了片刻。

张鲸目光有些阴沉,身着绛红色的蟒袍,以貂鼠皮毛罩肩,行来时双手负后,这形容气度,用一句倾朝权宦来形容也不为过。

“林先生何故对咱家见疑?其中是否有一二误会?”张鲸瓮着声说道。

林延潮冷笑道:“公公难道不知吗?天子突然召见,斥责林某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时,所言违背太祖祖训。这话是谁递给天子的?难道不是公公你吗?”

张鲸知道此事,他确实要暗算林延潮一把,故而将此事秘奏,哪里知道天子却突然召见了林延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