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道:“学生冒昧,当初辞了,才疏学浅是一方面,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如此思量是对的,这一次裁撤净军,你实有大功,就算詹事府少詹事也是不足以补偿,说来是老夫亏欠了你。”
林延潮闻言道:“学生……学生当初也是鲁莽了……”
申时行道:“有得必有失,你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用在事功上,事无不成,但退一步看之却少了很多的圆融。”
“恩师,说的是。”
申时行笑了笑道:“不过这一次任命,是老夫向天子举荐的,至于圣上那边,老夫只能说
圣意难测。”
“年初时我曾在密揭中,曾请陛下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但陛下却说此事再缓缓。看来此事怕是要拖了。”
林延潮为难道:“恩师,此事……”
申时行道:“老夫知道此事你有些为难,成为太子师佐,当用心教导储君,一时难以大用。但是长远想来,却是最稳妥的,以你的才具在正德,隆庆时必为一代名臣,但在眼前怕是没有路的。仔细想来,此或许才是陛下的用意!”
闻言林延潮犹豫了起来。
“你再想想不着急回老夫!”申时行随手取了一本书来。
“是,”林延潮起了身,想了想又问道,“恩师能否安排我见陛下一面?”
申时行微微惊讶,然后又道:“很难,陛下已经半年没接见任何大臣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上一次天子还私下传召自己。
“试试吧!”
得了申时行回话,林延潮就离开了申府。
离开时,方才已是停了的大雨,一瞬间又下得更大了。
暴雨如注,遮蔽了天空了,也令林延潮也生出一丝前途未卜的感觉来,但随即这样的心情即被驱散。
展明冒雨给林延潮撑伞护着他回马车上。
“老爷,下面去哪里?”
“哪都不去,咱们回府,你上次说兵书写到多少章了?”
展明待林延潮入座后方道:“正要给老爷过目,不过好几个字不识的,还有几句话不知道怎么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着急,我正好有功夫,慢慢教你就是。”
“老爷,难得见你有空闲的。”
林延潮笑着道:“不是空闲,而是找事做!”
林延潮回京的傍晚,京师暴雨如注。
马车的上方闷雷响动。
雷雨倾盆而下,展明驾驭着马车于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道旁偶尔可以看到在正在赶路的行人,马车,商队的驮马,披着蓑衣的行人在雨中仓促而行,道旁延伸至远处的郊田,麦子已是割了大半,再往远望去则是茫茫的天地。
展明坐在马车前驭车,霹雳雷鸣下,愈发觉得天地之浩瀚。
而身在马车中,听说是回京升官的老爷,却是一直在喃喃地作着什么事。
展明之前有看了一眼,老爷一会拿着书,一会拿着笔墨。
在老爷身边十数年,他也略习文字,甚至在老爷的指导下将俞家军的兵法,可以自己写出来了。老爷一直与他说,他不通兵法,写出来的文章,也是纸上谈兵,怕是堕了俞大帅的一时英名,所以他虽不敢动笔,却可以指导展明来写。
展明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老爷因为偷懒的推脱之词,而骗自己在他身旁效力了十几年,但他确实已是将俞大帅一生打战的经验心得,尝试着写进一本兵书里。
但今日他感觉老爷在车里边作边做什么事,他偶尔听了几句,譬如‘欲破陈俗旧习,革除积弊,并非着手于做事,而必先解放思想’这些话还好理解。
但下面又说‘当年满清就是犯了这样的错,空买洋枪洋炮,买船造船,自以为用老祖宗的本事,师夷长技就能打败洋人,这就是错了。’
这些话他就听不懂,满清是什么?洋人又是什么?
“要解放思想,需提高国民之素质,百姓多愚,不读书明理,永远只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
“无论是事功,还是林学,影响的只是部分读书人,最后的路子还是要回到开启民智来。”
听到这里,展明握鞭子的手停了一下,以前当兵时,他知道军中那些文吏多看不起他们这些丘八。
所以在他眼底,当一个人通过读书,知道自己比大多数人更聪明时,不是去贬低别人就很难得了,至于我会的教给不会的人就更难得了。
他记得林延潮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弱肉强食是自然,是人欲,是天道,生而平等是文明,是天理,是人道。
还好这几句话展明还算半懂不懂,觉的有条理逻辑可循,但下面又听不懂了。
然而什么时不我待,什么内卷化效应下,什么农业经济的边际效用递减,什么番薯只能让马尔萨斯陷阱推后,什么最重要还是国家经济转型,令展明脑子里一团浆糊。
但林延潮依旧在捧着书,然后在纸上写着什么,似乎在作一件要绞尽脑汁才能办到的事。展明摇了摇头继续赶车。
林延潮确实在马车上也没有清闲,直到察觉马车停下,他掀起车帘望去,但见已是到了朝阳门。
小别数月再来到京师,却没有多少胜新婚之感。
京师依旧是那个京师,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天下的局面并没有比两年前他从归德回京时变得更好,反而是更坏了。
过了关卡,林延潮的马车照旧前往申时行的府上。
师生二人坐下后,申时行即笑着问道:“宗海,你这一次离京数月有何收获?”
林延潮道:“学生这一次出京走了一遭,主要是为了买田,顺便也是体验了一下民情。”
申时行笑着道:“老夫听说,你真定府买了不少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