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命,你一向觉得首揆不敢有所作为,但实话言之,就算我在他的位子,有今上见疑张江陵的先例,我也是束手束脚,不敢放手作为。”
郭正域一愕,然后道:“学生自然知道首揆的难处。只是依恩师如此说,朝堂上的事,难道没有可为的地方吗?”
孙承宗道:“以目前看来,今上首揆是皆无此心,恩师若是持此见,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条死路,走不通的。当然恩师要退保功名,一生荣华富贵倒是不难。”
“那岂非成了尸位素餐的官员吗?”郭正域问道。
林延潮摆摆手道:“美命,你误会了,稚绳的意思你还听不懂吗?”
郭正域道:“学生愚蠢,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道:“很简单,我们为官不可陷于死路,若是一直往前走,觉得路越走越窄时,不可再硬着头皮往前冲,应当停下来看一看,甚至有时候还应当往后退一退,退了以后,路就宽了,眼界也就开阔了。”
郭正域闻言,眼睛里露出亮色道:“学生明白了,方才实在误解了稚绳兄的意思。稚绳兄这几年都跟随恩师身边,大有长进,反而是我这几年为官碌碌无为,反而见识狭隘了。”
孙承宗笑着道:“不敢当,孙某当年在柘县为了修堤之事,一意孤行,最后捅了大篓子,要不是恩师替我擦屁股,今日早就不知身在何处了,后来恩师点醒我,我才明白过去的不当。”
“这一次的事也是如此,当今朝堂上鉴于张江陵之事,无论从上到下对于变法事功,都是持反对之见,若是在这时继续持此政见,必遭打压。那么就如同陷入了窄巷,非进则退,不成功就失败,那么如同孤注一掷,这是为官之大忌。”
林延潮点点头,露出欣然之色,看来自己的眼光没有错。
郭正域问道:“那么依恩师的意思,我们应该停一停?”
林延潮摆手道:“不是停一停,我等谋事不可齐头并进,也不可知难而退,而是明白何为轻重缓急?”
“急之重之,先办,缓之重之,次办,譬如以人论之,我等为学生时,若是手中没钱,衣食无着,当如何?此为急与重,当先办之,否则就饿死了,再譬如每日读书明理,求知明理,此亦为重与缓,今日不为明日也可为,但一日复一日,若不读书不能进学,则一辈子又穷又饿。”
听了林延潮这话,孙承宗,郭正域都是笑了。
林延潮道:“不要笑,你们以为何为当前要紧之事?”
郭正域就道:“我等学派当然是事功,当年龙川先生,水心先生等先贤就主张,变法革新,通商惠工,富国强兵这些乃永嘉学派学问第一义。”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提变法事功,一在文,二在利。”
“通商惠工,充实国库,这在于利,在于急重二字,这国家也如人一般,没有钱,无钱强兵,无粮赈灾,则立即烽烟四起。”
“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在于文,在于缓重二字。正如我之前所言,欲得治法,必得治人,没有志同道合之辈,仅靠我等孤军奋战,早晚必败,就算一时如张江陵那般权倾天下,但早晚也会被人给翻过来。所以我继承陈,叶两位先贤的衣钵,在华夏提倡事功之学,用意就是在这里。”
“但是就算林学成为显学,终究不如开启民智,各位也到过民间,也看过穷乡僻壤之百姓,他们目中晦暗无光,死气沉沉,庸庸碌碌一生,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如何教他们经商务农?一个国家民族欲立天下之巅峰,必先发展其思想,解放之人性,否则一切都是泥沙瓦砾,百姓不拥护,再良之法必败,不开启民智,再奇之技,就算一时为我所用,也会被番邦异族学去,反过来对付自己。”
说到这里,郭正域,孙承宗的目光都亮了起来。
若说他们之前都是浑浑沌沌,对于未来有些彷徨,那么林延潮的话等同给他们指明的方向,也让他们知道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
“所以兴以教化之事,对我们而言,虽缓却重,没有一个坚实的根基,长不出参天大树。我希望将来的事功变法之事,不是我如王安石那般,力排众议,强立明法,颁布天下。我希望的是,能够顺应民心,大势所向,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天下景从,如此之事功,就如同劈竹,顺节而下,成为破竹之势,最后水到渠成!”
孙承宗,郭正域直到今日方明白林延潮之用心。
“天子,首辅之反对,当初我入朝之时早有预料,但是不能不为之,我若不登高一呼,天下人不知我林延潮变法事功之决心,就算为众人所指,但我要办的事,也是开了个头,就算不能亲自破除积弊,振兴这天下,然星星之火,终有燎原之日!”
孙承宗,郭正域此刻已是深深地佩服的五体投地。
郭正域道:“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既是当前变法事功不利,倒不如退一步,在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样的缓重之事上下功夫,如此没有人反对,也可以让老百姓读书人明白我们的想法,将来有万民拥护之时,就是倒逼当朝诸公之日。”
数日之间。
林延潮倒是一直没有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以林延潮往申时行那边的门路倒是走通的很勤奋。
初夏的清晨,薄雾在朝阳之中淡去。
申府上下已是开始忙碌,丫鬟下人里里外外忙碌。
今日申时行还未上衙,林延潮已是早早到了他府邸,这时候并非是他见客的时间。
但这一切对林延潮而言,当然不拘这些小礼。
下人给申时行端漱口茶,打洗脸水,捧着官袍,门外还有十几个丫鬟捧着申时行的早点候着门外。
林延潮在帘外等候了一阵,申时行穿好了官袍,早点已是端上桌。
林延潮陪着申时行下首也吃了一点。
从宰相的角度而言,申时行也是够忙了,连这一会吃早饭的功夫,都成了林延潮禀事的时间。
对于郭正域请求上疏的事,林延潮也与申时行通气,申时行对此本是不愿意,但后来林延潮屡次解释后。
申时行明白林延潮兴办报纸的用心后,倒是表示了理解。
但申时行仍是道:“不过此事,还是着重在沈归德的身上。”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此事学生让礼部主事郭正域上疏,他能说服沈归德,不会在此事上与学生作梗。”
申时行推案,拿起巾帕抹了抹嘴然后有意无意地道:“如此就好,听说那个郭正域就是你的学生,当年你上疏他为你瘸了一条腿?”
林延潮立即道:“正是如此,学生时常愧疚于他,不过这郭美命是忠直之人,但就另一面而言有些迂腐,不知变通,上一次学生裁撤净军,他就反对裁军不撤饷,说这是贿赂天子。”
申时行失笑道:“难怪,不过老夫倒是此人倒是个有担当的官员,是个可造之材,此人又兼是你的学生,改日可以带他到府上一坐,给老夫过目。”
林延潮当初早有将郭正域引荐给申时行之心。但提了几次,却给郭正域婉拒了,至于原因,一来郭正域很得沈鲤赏识,而是沈鲤与申时行是政敌,二来他也不欢喜申时行,说他做官实在太‘圆融’了,这话还是当了林延潮的面,给申时行留下三分余地。
所以趁着申时行未露口风,林延潮就先说郭正域‘迂腐’二字,打一个伏笔。不过申时行没有介意,反而直言招揽之意,其实就是明白的要挖沈鲤的墙角了。
面对申时行的招揽,林延潮想了想道:“恩师,这郭美命事沈归德甚诚,要他改换门庭恐怕……”
申时行笑着摆了摆手,站起身道:“此事你不要替人做主,就说老夫对他十分赏识,问一问他的意思,说不定他心底乐意之至呢?”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但也是替郭正域为难,在官场上当墙头草,那可是大忌。于是林延潮道:“是,学生这就给恩师传话。”
申时行点点头,然后立即就坐在外头备好的车马入阁去了。
而林延潮也坐自己的马车回府后,得知孙承宗,郭正域都来拜访正在客厅里。
林延潮闻言大喜,当下去客厅。
林延潮走到客厅外,听二人正在聊天,是格外的投机。当年郭正域拜入林延潮门下时,孙承宗早已是林延潮的幕客,相识很早。
郭正域佩服孙承宗当年的不离不弃,林延潮贬官时仍千里追随他去归德。
而孙承宗则是佩服郭正域的耿直,当年为林延潮顶事时的坚贞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