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十一章 最后一步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4602 字 8个月前

林延潮说的话令孙承宗,郭正域都是陷入了激动,二人心情起伏之后,又恢复至理性。

夏天燥热,林延潮命下人端来冰镇的酸梅汤,放在桌子上。

透明的冰块碰撞着洁白瓷碗,发出沁人的声音,但面对这一碗消暑的良汤,但谁的心思也没有在上面。

孙承宗放下碗,一抹胡须边的汤汁然后直接言道:“以恩师今日今日之地位,若有一日位极人臣,执掌权柄,足以期待,这绝非渺茫。”

“但若说事功学要成为显学,却有些不易,以经术立为国策,千百年来只有法家,黄老,儒家三家。”

“至于本朝,则是以儒学里的程朱理学定为国策。”

郭正域此刻正好将一碗酸梅汤喝完,润了喉咙后大声道:“当今儒家正宗,我事功学派虽是儒家一脉,但论及道统却被当今不少朝野之士诟病。”

“如何说来?”孙承宗询问。

郭正域所学糅合理学,事功学之长,所以常有儒者批评事功学的话传至他的耳里。

郭正域道:“从老师阐述的道统而言,孔子乃理学,心学,事功学三派公认的不用多说了。”

“然而理学是颜渊,曾子,子思,再到孟子……然后是周敦颐,程子,朱子。至于心学不太讲道统,陆九渊曾言自己承孟子之学,实是颇为勉强。”

“老师创立事功之学的道统,推举子贡,子贡虽是被孔子誉为瑚琏之器,但是其经商的作风,被后来的儒者视为重利之举,比安贫乐道的颜子远远不如。”

孙承宗回忆道:“不过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颜回穷的响叮当,但子贡却不受命运安排,自己经商赚钱,有压必重,最后到‘家累千金’的地步)”

郭正域道:“然而世儒以为恩师提倡通商惠工,故而鼓吹颜子,其实则不然。子贡乃圣门之中不亚于颜子的高第,故圣人方将两位先贤相提并论。”

“圣人曾问子贡,他与颜子两个更贤,子贡说自己不如,颜子闻一知十,他不过闻一知二。圣人听了这话却道,我与汝都不如子贡。”

“后理学以颜子为道统,尝以‘崇回贬赐’,颜回是最得圣人真传的弟子,然而圣人却未贬低子贡。圣人其意,颜子虽穷,但能固守贫穷,实在难得,子贡不受命,自食其力经商而富甲一方,二者实同样值得褒奖。”

“不少腐儒却认为颜子如此君子固穷的态度,才是真正儒者所为,如此就是褒一个贬一个,一个对另一个不对,去圣人之意甚远。”

孙承宗点点头道:“然也,圣人直言,他与子贡二人都不如颜回。若圣人欣赏颜子多于子贡,为何要说我和你都不如颜子呢?”

见两位弟子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赞同二人之言,在理学中若是颜子是对的,那么子贡必然是错的,子贡之所以没有被黑,是因为他乃孔子的亲传弟子。

但是颜回与子贡二人在孔门中应该是并列的,不过理学却用明褒暗贬的办法,打压子贡的地位。

“还有子夏!”郭正域气愤道,“子夏与颜子,子贡并列十哲,一样却很少提及。”

当年孔子曾责备子夏,说他的学问是小人儒,而不是君子儒。子夏还被与子张对比,别人问孔子这两个学生哪一个可以称为贤,孔子说子张于礼法上太过了,子夏于礼法上却不及。”

别人猜测,那么子张就是正确了。孔子说错了,过犹不及。

郭正域道:“当今世儒认为子夏远不如颜子,于礼法上未备,故而是小人之儒。”

“然而老师平日教导弟子时常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这句话正是子夏所言。在世儒眼底,他们的道是如小程先生那般,连皇帝折一条柳枝都要劝诫,所以……所以他们也因此常攻讦先生的事功学是‘小人之儒’。”

孔子死后,儒家分为八派。

但实际上就是颜回,子思,曾子一派以及孙氏二派,其余都消亡了。

其中孙氏之学,就是子夏,荀子之学,李悝(商鞅),吴起,李斯,韩非都出自这一门,但是法家就是子夏,荀子之学吗?并非如此。

郭正域继续道:“若说子贡,子夏是孔子学生,世儒还给了三分颜面,但荀子就贬得一无是处。”

“一句‘性本恶’即与孟子的‘性本善’如同水火,还不用说其他‘礼法并用’的主张。”

“而董江都提出罢百家,独尊儒,将儒家经义明确为国策,立为百代以后政治统治基础。但这点在世儒眼底仍不值一提。”

郭正域确实有理由愤慨,先秦时法家服务于皇帝,儒家服务于士大夫,墨家服务于老百姓。

但尊儒后,却是从上而下,要不然怎么说是国策。

从这点而言董仲舒实有大功于儒学,但因为他篡改了很多儒学经义,被那些‘原教旨主义’的儒生指责。

郭正域又道:”而后南宋的吕,陈,叶开创的事功学派,成了与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相提并论的学派。”

“然而事功学派的传承是自王安石所言‘为天下国家之用’,然而老师却屡次言,林学一派虽主张变法事功却不是王安石之法,理学常指责此是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林延潮仔细一想,郭正域方才所言就是引申出三个方面。

一,林延潮执政大明。

二,林学在庙堂上获得显学的地位。

三,推行事功变法取得百姓的支持。

这三者是三而一,一而三的关系。

现在理学反对事功学如此激烈,会不会因此影响到其他两方面呢?

林延潮道:“若说我当年刚刚提出事功之学时,尚如襁褓之中的婴儿,而今随着我等在读书人中影响日大,我还主一科南宫,天下读书人学习事功之学的越来越多。”

“受理学之教多年的儒生已生警觉,因为事功之学与心学不同,心学已日渐从入世之学,变成出世之学,而我事功之学却一直事入世之学。”

“这一点并非只是现在,譬如孔子更欣赏颜子,还是子贡?”

“子张与子夏间,过犹不及之争?

“‘思孟学派’与‘孙氏学派’何为儒学正宗?

“孟子与荀子间的性善,性恶?

“南宋时,程朱理学与事功学派并立,但大家尚且列入朝廷的国策,故而同舟共济。然而今日理学已执国策两百年,今天可否容我事功学派一席之地呢?”

林延潮一席话,令孙承宗,郭正域二人深思。

郭正域道:“老师,理学内也有争议。”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不可一概论之,就如同理学学问出二程,二程也有不同。”

“小程先生劝天子连一条柳枝都不能折,但大程先生却豁达许多,当年二程赴宴时有妓女招待,大程先生是来者不拒,但小程先生拂袖就走,但次日小程先生责问大程先生。大程先生说昨天大家逢场作戏,我有妓,汝无妓,今日家里无妓,你心底却有妓。”

“大儒邵康节快要病逝时,小程先生前来探望然后说,先生快要病逝了,再也无人致力于先生的学问,我想听一听先生的主张。

邵康节却说,平生的功夫学问都到此为止,然而并没什么主张。

程颐又继续追问,邵康节摇头说,你的学问从固执处而生,然而也因固执处所失啊(原文是生姜树上生,生姜树上出)。

程颐最后问说,从此要与先生诀别,还有什么见教的?

邵康节声气已微,勉强举起两手对程颐说,把面前的路留宽一点,让后来的人也能走一走。”

说到这里,林延潮驻足道:“理学会不会放事功学派一条生路,如邵雍告诫程颐的那番话,把面前的路留宽一点,让后来的人也能走一走呢?”

郭正域连忙道:“老师,理学中也有不少开明的官员读书人认为事功学派与理学可以互补长短,但也有不少人主张……”

郭正域说到这里不说了,林延潮知道,剩下的理学世儒就主张‘穿自己的鞋,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或者是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找鞋吧。’

林延潮道:“因此理学与事功学派,将来必有一争。此争在于民心,也在于庙堂上。”

“庙堂,乃是国策之争,而民间,在于民心顺从,从这点而言事功之学还差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

郭正域,孙承宗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林学到了今日,众人都是觉得高而仰之,犹如夫子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