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吴时来负手走到箱子面前,当下道:“给老夫揭开封条!”
孙丕扬点点头,几名大理寺官吏用小刀挑开封条。吴时来来到大木箱子前,翻开箱盖,但见箱子里面五十两一锭的白银,一锭一锭的摞好。
吴时来正要验看,这时孙丕扬直接取了一锭银子递给吴时来。吴时来取了银子一咬,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就不说话了。
孙丕扬又将这锭银子,给诸位大员一一看过。
户部尚书宋纁道:“此乃苏吴的马蹄银,乃民间仿冒太仓银私铸,这不是官银,更是户部发放官俸的官银,这一万多两银子林学士是从哪里来的?”
工部尚书舒应龙直接将银子验看后道:“若不是眼见为实,哪知出了这等贪赃枉法之徒!大理寺还不抓人吗?”
刑部尚书李世达则道:“诸位,稍安勿躁,此案子确实时刑部移交给大理寺的,据本官所知,此事林学士并不知情。”
舒应龙舴道:“好一个不知情,那是不是以后官员犯事,都可以往家人奴仆身上推,自己一个不知情就完了?”
沈鲤掩卷道:“从卷宗上来看,人证物证具在,是可以断一个铁案了,严公你怎么看?”
兵部尚书严清一直坐在椅上不说话,他当年出任吏部尚书后,因为身体不好已是辞官了。
但是天子一直念着严清,数度请他复出做官。
严清推脱不过只能出山任兵部尚书。但是严清身子一直不是很好,就算出任兵部尚书后,也一直是在称病之中,很少在署办公。
这一次参与廷推,也实在是勉为其难。
严清在朝中资历威望都是极高,张居正势力最大的时候,其他人都不放在眼底,唯独对严清客客气气的。
现在严清虽是在病中,但只要他坐在哪里,不说沈鲤,宋纁他们,就连皇帝都觉得朝中有了主心骨一般。
廷议到现在,严清一直不说话,因为他的身子已是很虚弱了。
但对于发生的事,严清心底却一直有数。
见沈鲤将卷宗递来,严清摇了摇头道:“看不动了。”
沈鲤恭恭敬敬地问道:“严公对此有何高见?”
严清沉默了半响,然后道:“对这案子,老夫听诸公的意见。老夫只说说林学士,他从读书到为官,老夫从头到尾都看着的,此人老夫觉得有时太锋芒毕露,但论大节上是可以信得过的。”
严清说完,但听笑声传来。
众人看去原来是萧玉发笑。
萧玉来前一直记着张鲸的话,申时行,杨巍不可以得罪,其他人都可以不给面子,严清不在此列。
在他眼中严清这老掉渣,半截入土的官员,他哪里放在眼底。
但见萧玉道:“严司马此言差矣,眼下人证物证具在,连案犯都招认了,严先生还保着这人做什么?皇上与当朝诸公断人有罪与否,是要看实据的。”
严清扶着椅子,勉强地道:“萧公公此言乃是高见,但未免论迹不论心了。但是老夫没有保林学士的意思,只是凭心说几句话而已。”
沈鲤对于严清十分恭敬,这时候最支持林延潮的申时行,杨巍尚且要撇清嫌疑,倒是严清能够不偏不倚地说几句话。
但大家都没有觉得他有偏袒林延潮的意思。
原因无他,在读书人眼中,一个人到底真正公正严明的地步,哪怕他只是一介布衣,但任何一句话都天然带着威严,比圣旨还有公信。
沈鲤道:“此案子,老夫也相信与林学士无关。方才宋司徒所言,这银子不是官银,这是理所当然,据我所知,这与林府结亲的甄家本来就是京中富商,如此更可以说明是甄家出这银子,与林学士无关。”
三辅王锡爵一直在翻动供词,这时他突然道:“诸位,为何供词里所言,林延寿是托张绅行贿东厂督公张鲸,而不是都知监的高淮,此事大理寺可有解释?”
萧玉,舒应龙听了都是面上一凛。
萧玉道:“此乃栽赃嫁祸之言,王阁老又何必当真?”
王锡爵捏须双眼微眯道:“那你说这林延寿既已经认罪,这认罪之人又来栽赃嫁祸呢?”
王锡爵此言一出,萧玉一惊,心想此人实在是精明厉害,老祖宗怎么没有提醒我防着他一手。
王锡爵起身道:“诸公方才在言语时,王某一直都在看着卷宗,敢问萧公公一句,你在张督公下面办事多年,张督公是否有一个干儿子叫张绅?”
萧玉为难。
这时孙丕扬道:“确实有此人,此人这几年托着张督公的名声,在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案案发后,我已派人传讯过张绅,但是张绅却不知去向,问他行踪也是不知。后孙某察实此人在东缉事厂内。”
王锡爵点点头道:“看供词上所言,张绅与甄家乃是表亲,对方供出张绅绝非意外。”
刑部尚书李世达道:“正是,必有张绅供词。”
孙丕扬道:“既然诸位大人欲求真相,就请张绅到此一趟吧!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不求个水落石出是不行了,幸好东缉事厂到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申时行点点头对萧玉道:“那立即禀告张公公,请张绅来一趟吧!”
萧玉想了想道:“如此不是耽误了廷议,恐怕……”
杨巍一拍扶手,厉色道:“我等列朝大臣都不怕耽搁,你怕什么?或者你们张公公要隐瞒什么吗?”
萧玉在杨巍这一喝下,顿时色变。
但见申时行突然道:“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何在?”
李世达,孙丕扬一并起身。
申时行道:“你们即刻率刑部,大理寺的官差到东厂拿人!”
明朝官员升迁有三等,一,官员考满后升迁。
二,大臣缺员,不待考满而升迁者,称为推升。
三,天子亲简。
一,三在明朝都不多,所以大员都是经廷推升任。
廷推的制度乃明朝独有。
从洪武年开始施行,开始是皇帝有参与廷推的,当时虽说是廷推,但大臣任命还是皇帝钦点的。
但是从宪宗开始皇帝就不参与廷推了,听说宪宗退出廷推,是因为他口吃的影响。
所以有人说明朝君臣隔绝,不是从嘉靖起,而是自宪宗而起。从此皇帝不再参与君臣面议。
自此不论廷议还是廷推,都是大臣们自己商量说的算。
不过廷推之策,也是屡遭破坏,譬如萧玉这件事,虽说是打着天子名号,但谁都知道张鲸要插一脚。
萧玉入座后,申时行与杨巍对视一眼。
然后杨巍持本递给一直侯立得文选司郎中邵仲禄道:“既是萧公公也来了,正好我等也当公推了,对于堪任官的人选,萧公公既代表圣上前来,还请过目一二。”
萧玉笑了笑,正要伸手接过,抬头却见杨巍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萧玉顿时心底一凛,这姓杨的不可易与,来前老祖宗再三交待,不可得罪了此人。
萧玉当下双手一推道:“反正一会都要念知,咱家看与不看都是一样,太宰自便就是。”
杨巍双眼一眯将堪任贴收回,递给身后的文选司郎中邵仲禄后即不再说话。邵仲禄恭恭敬敬地双手从杨巍手中接过堪任贴,摊开后肃然道:“今日奉旨廷议,公推礼部右侍郎……”
在场大员们不再议论。
邵仲禄将官员出身,履历,功过一一念出,而且还给予评议。
在廷推中堪任官的名单由吏部预拟,而且对于堪任官员的才品,吏部给出自己意见,可以说吏部有左右廷推的权力。
万历二十年,自申时行罢相以后,内阁与吏部严重不合。内阁无法通过吏部,决定官员任命,甚至廷推堪任官员的名单。
为了从吏部手中争回权力,内阁次辅张位出了个阴招,他将廷推时由吏部预拟官员名单的惯例,改为九卿各自推举一人。
尽管吏部上下一致反对,但此议最终得到了天子支持并通过,吏部权力大减,最后沦为会推时名义上的主持者。
张位固然高明,但归根到底,还是内阁的权力所在。为何六部尚书与内阁大学士都是平级,但是人家要对你俯首帖耳的,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现在内阁与吏部还是穿一条裤子的时候。
文选司郎中第一个念的是徐显卿,此人是申时行的同乡。申时行原来叫徐时行。
除了徐显卿,申时行还与苏州籍前礼部尚书徐学谟乃儿女亲家,另一苏州籍的官员徐泰时与他的次子申用嘉都是他恩师前礼部尚书董份的亲家。
申时行对于乡谊亲谊格外看重,他担任首辅后,徐显卿可以说是平步青云。
只是徐显卿其才干略微平庸,但是胜在资历上。
第二个念的即是原文选司郎中蒋遵箴。
蒋遵箴担任过张居正时期的文选司郎中,在这个位置上,当年受过他恩惠的官员着实不少。在场在座的大员,除了三朝老臣严清以外,甚至连申时行都要卖此人的面子。
所以算人情账,蒋遵箴有优势。但官场上大体上还是人走茶凉的,他又在野多年,影响力当然大不如前。
第三个念的就是黄凤翔。
黄凤翔榜眼出身,在朝中很有清望,他就属于明朝士大夫中清流党的标准,为人正直,又不失狷介,必要时敢于直言进谏。
不过这样的官员,在皇帝,以及申时行一方的执政的眼底就是迂腐,可是沈鲤,宋纁愿意推举他。
邵仲禄念完了三名堪任官后,清了清嗓子,然后道:“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林延潮,嘉靖壬戍生人,籍福州府侯官县洪塘乡,十四岁补侯官县生员,十五岁举于乡,万历丙午年福建乡试林延潮榜解元,十九岁登第,万历壬辰年礼部试林延潮榜会元,殿试钦点为头名状元,进士及第。”
上一面段话介绍林延潮的出身。
殿试头甲三名是进士及第,二甲是进士出身,三甲是同进士出身。
在下面是举人,监生等等。
选官第一个就是看出身。
“释褐后入翰林院,在院兢兢业业,先后任詹事府左中允,翰林院侍读,兼经筵日讲,讲书效劳,圣意嘉许,三年后外放为归德府同知,又升任归德府知府,吏部考绩天下第一,调京任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又迁为詹事府少詹事仍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至今。”
其次是履历。
最后邵仲禄评价道:“林延潮致学十余余,为官八年,称得上为学不负古今圣贤,为官不负天子百姓,吏部举林学士为堪任官,敬其才,敬其学,敬其品,敬其为国为民之心,当年本官读他的奏章,其中有一句039,039至今犹记,本官相信此言可为心声,林学士为礼部侍郎,必不负三元之名!”
邵仲禄说完,众大员们心知,林延潮出身履历都是没的挑,是三人中最出众的,但是资历却是一个大短板。
要知道徐显卿,黄凤翔,蒋遵箴三人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
最重要的是,在会推前,又出了行贿宫中贵档的事。
邵仲禄说毕将堪任贴又交还给杨巍。
杨巍持帖道:“方才邵郎中之言诸公都听清楚了,诸位推人,不可先入为主,当以必国家社稷为念,秉持公心。稍后老夫将这堪任贴递下去,推何人为正何人为陪,诸公心中想定后,各自题画,不可与他人商议。”
这就是会推的流程,吏部念完官员出身履历,下面的官员就于每个人的堪任帖上题画。
每个官员有两个推荐名额,一正一副,认为正的,就在堪任贴官员的名字下面写个正,认为副的,写个陪字。
最后吏部将堪任贴上的名字汇总后,再报上去,一般而言,正字最多的写在第一个,称为正推,陪字最多的写在第二个,称为陪推,最后名单呈御览,给天子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