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十六章 实践出真知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4518 字 8个月前

汤显祖也道:“我明白了,所为见山是山,说的是心,故无善无恶,见山不是山,说得是意,故有善有恶,见山还是山,说得是良知,故知善知恶。”

无念闻言大笑,向汤显祖作揖然后道:“汤居士说的对,听了陶先生一言,贫僧眼中实开了一片新天地,我这就立即返回黄安悟禅,若能破关,必拜他之赐。”

说着无念卷起袖子,大步就走,汤显祖问道:“无念禅师何不与焦兄……”

说到这里,汤显祖忽停下不说笑了笑,目送对方远处。

而这时候高台之上,焦竑对陶望龄也是心悦诚服,当即向他长长作揖道:“陶先生渊博如海,焦某三寸小尺,也敢言丈量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焦某斗胆请陶先生至崇正书院讲学!”

陶望龄连忙道:“焦先生谬赞了,吾之所学比之学功先生才是沧海一粟,星河一沙。”

听了这话,焦竑没有半点介意,反而欣然道:“这就是夫子之墙,不得其门而不入。学功先生身为礼部春官,在京主持天下大事,辅佐天子,我等实难一见。陶先生得学功先生真传,必能解我等之惑,恳请在书院盘桓数月,让我等金陵俊才一闻大道。”

下面众读书人也是纷纷道:“是啊,陶先生请留在金陵吧!”

陶望龄见此一幕,难却盛情只能答允。

一旁林世璧也是震惊,林延潮确实有本事啊,连他一个弟子都如此了得。

陶望龄与焦竑在天界寺之论道,乃江南士林的一件大事。

应天乃王学的大本营,两年前耿定向与李贽的骂战,即是心学内部的一场的大的门户之争。

而身兼耿定向,李贽二人所学之长的焦竑,在应天王学中也有相当的分量。由他亲自出面请陶望龄到江南最有名的崇正书院里讲学。

此事无疑是代表王学肯定了林学的地位,也代表江南士林对于林学的态度,因为应天就是江南读书人汇聚的地方,这时候又是应天乡试之时。

而陶望龄在金陵逗留了三个月,并在闲暇之余撰写了一本《石篑语集》,这本书比林延潮当年在学功堂的讲义,更进一步阐述了林学的理念,并且更通俗更贴近当今读书人的观点,因此在江南风行。

陶望龄自此自号石篑,林学弟子就以石篑先生称之,

而林学也因陶望龄在金陵讲学,以及《石篑语集》从浙江一省,从而辐射到整个江南。

从湖广公安一县,再到浙江一省,逐渐到整个江南,不知多数读书人放下以往奉为金科玉律的程朱之注,他们手捧林延潮,陶望龄的著作用心揣摩。

到底是要变法还是祖宗法度?

到底是重农为本还是惠商通工?

到底是仁德为主还是以事功为主?

万历十六年对于江南读书人而言,实是一个普通的年份,但也是一个不普通的年份,历史正徐徐前行,但不知不觉已比原先变了一点方向。

靠近京城的大运河上。

一艘官船正缓缓而行,一名老者正捧着手中的天理报阅读,等见到报中青松翠柏四字时,他不由徐徐点头。

”老爷,明日就要到通州了。”

一名下人给这名老者披上衣裳,这名老者道:“写得好啊,林宗海的文章是能令人复生的!有了此文,海刚峰当千古矣。”

那下人道:“可是老爷,应天官场上对于海刚峰评价不高,说他迂直,不知时务,抱着太祖的陈规不放!”

那老者冷笑道:“那些官员真是说一套做一番,当年张江陵新政他们说张江陵妄动祖宗法度,而海刚峰要恢复太祖之法,他们又说海刚峰墨守陈规,到底是什么,还不是他们说的算,有利则好,无利则弊,有害则暴,朝廷就是亡在这些人手上!”

这老者说话胡须一抖一抖的满脸正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与李贽进行骂战的前南京右都御史,名儒耿定向。

这一次耿定向受命进京,总督仓场事,也就是仓场侍郎。

陶望龄回答的这句话乃,子贡所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朱熹对子贡这一句话的解释是,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

总而言之,孔子平日教诲弟子,却从来不谈性命之学与天道。

但因为不提,所以就留下一个很大的问号。

朱子由此认为性命之学,就是天理作用于人身上,二者其实是一个道理。

至于如何感悟天道,又回到大学里‘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这既是修身之本,也是感悟天道的办法。

王阳明依这格物致知,去格竹子结果差点挂了。

然后王阳明另辟蹊径,悟得了‘致良知’,于是心学诞生了。

焦竑想到这里,当即问道:“圣人虽不提,但也留下了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之办法,但依陶先生所言,林学如此怎么修身?怎么体察?难道学功先生教导的道理,就是陶先生的道理?”

听焦竑之说,众读书人都是议论,心学中最重要的‘致良知’,所为良知出自孟子,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比起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以天理为准,人之所行要去适从天理,所以是先知而后行。

心学,则反过来,所谓的天理,也是人心的认识。人之所行要合于自内心的良知,最后达至知行合一。

所以焦竑从认知论上质疑林学。

陶望龄心想如果说北方是理学的天下,南方就是心学的天下。

焦竑乃王学大儒,师承耿定向,同时又深受李贽的泰州学派所影响,可谓学兼心学中两派所长。

不驳倒他,林学如何在南立足,我这点名声无所谓,但辱没了老师的名声,那才是难辞其咎。

但是林延潮确实没说过什么性命之学。

陶望龄这两三年发奋读书,将林延潮平日所讲与自己日常所学贯通,他平时对各家经典都有涉猎,面对焦竑的质疑,他当即道:“林学确实也不谈天道,也不谈性命。”

此言一出,下面读书人一片哗然。

林世璧出声道:“这没什么,性命之法,天理之道,佛老都有提及,儒家修得是入世之法。”

陶望龄知林世璧替他解围,但却是道:“陶某离京时也问过先生,先生确实也说过林学的根本在于下学而不在上达。”

“我问他为什么,他举了吾与点也的例子,言天下之人大多都是钝根之人,只要从学就好了,必须从器中学,在实践事功中去感悟天道,而利根之人不必如此,所以君子不器在。”

听了陶望龄的话,众人都是点头。

“所以林学主张事功就是修身吗?”焦竑问道。

陶望龄当即道:“是也不是。”

下面的读书人有些大惑不解。焦竑倒是正色道:“那请教陶先生了?”

陶望龄笑了笑道:“当年天泉桥上,绪山,龙溪两位先生也以此问请教过阳明先生!”

陶望龄此言一出,众士子们精神一作,陶望龄所言的是,王学上最重要的问答,那就是天泉问道。

王阳明生前最后一次与弟子聚会,提出了四句教,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句话。

王明阳说他一生的学问都在这四句里面了。

当时钱德洪,王畿对这四句话理解产生分歧,王畿认为心即是无善无恶的,那意,良知,物都是无善无恶的,既然本质是‘无’,那格物又从何格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