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左都御史吴时来,一连被弹劾了十几疏。
而申时行也授意言官对于高桂进行抨击。
这些事就发生了林延潮称病的两个月内。
满朝文武都忙着上疏弹劾张鲸,要么就是以辞官逼迫天子忙得是不可开交,这场政治斗争无人可以置之度外,任何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必须表态。
之后的礼部覆试,内阁又对于于慎行,高桂,于孔兼三人极为不满。
若是林延潮这时候身在礼部,恐怕也要在于慎行与申时行之间站队,表一个立场,但他偏偏却不在。
现在林延潮称病在家中,整天枸杞泡茶,陪着妻儿倒是过了一段十分清闲的日子。
而因为林延潮在家养生,不仅张鲸的事与他无关,顺天科举的弊案与他无关,朝堂上林党没有一人上疏,也没有站在任何人一边。
林延潮将任何人的拜访都拦住了,继续在家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从而避开了这一场大风波。
万历十六年的年末,大雪覆盖了京师。
在京师街道上,官兵们将沟渠里冻僵的乞丐尸体一具一具地拖出然后堆放在路边,然后装进车子运到城外掩埋。
大轿里,申时行从轿帘里看到了这一幕。
申时行咳了几声,最近他夜里一直睡不好反反复复的,或许是上了年纪,或许也是因朝堂上的事窝在心底。
申时行闭目养了会神,这时候突然听得前面一阵吵杂声,于是他睁眼问道:“前面什么事?”
一旁申九道:“是几个乞儿不识老爷的尊驾挡了路,眼下正被申厉他们教训呢。”
“停轿!”
申时行一句话下轿子停住,官兵将道路前后都封了路,几名申府家仆立即拿起扫帚上前将道路上的雪打扫干净,申时行的官靴一尘不染地走到了正被申府护院鞭打的几名乞儿身旁。
“停手!让他们起来问话。”
几名乞丐不过十五六岁,身穿一身破烂单衣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申时行看了不有生怜,当即吩咐道:“一人给一件冬衣!”
“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几名乞丐叩头。
申时行温言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河间府人。”
“为什么逃出来?”
“家里受了灾,田里没了收成,人饿死差不多了,听说京师里好心人多,会有一条活路。”
申时行闻言问道:“朝廷拨付河间的赈灾粮没有发下去吗?”
“哪里有什么赈灾粮,都给官员们贪墨了,咱们老百姓们半粒粮食也没有看到。”
申时行闻言神色已冷,对申九道:“你听到没有?”
申九道:“听到了,小人立即去察。”
申时行捏须叹道:“察?老夫这几年执政是不是太过宽容?下面的官员胆子大到这个地步!对老夫的三令五申置若罔闻?几十万的饿民肚里没有一颗粮食,而这么大的事居然要靠几个乞丐来报我,巡抚,布政使,巡按又到哪里去了?”
申九道:“老爷仁厚,大部分的官员还是知道感激的,但难免有一二宵小,惩处了就是。”
申时行道:“但愿如此吧,河间府的事察实了就来报我。”
“拿些钱给这些乞丐,另外知会顺天府尹天冷了,收容街上的流民,乞丐。”
说完申时行返身上轿,几名乞丐连连叩头。
轿子继续前行,不久申九在轿边道:“礼部尚书朱赓在前面街上避道在旁!”
“不必停留,你去将他打发了。”
申九一愕,申时行道:“这一次顺天乡试,若不是朱山阴突然称病,也轮不到于慎行主持此事,若有朱山阴在礼部,就算给高桂与于孔兼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放肆,现在倒好。这朱山阴遇事就躲,揽权营私倒是当仁不让,这样人就算对老夫再恭敬十倍,又有何用!”
当下申时行轿子从朱赓面前行过,朱赓身着二品尚书的官袍,穿戴整齐带着几十号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申时行的轿子从面前经过,停也不停一下,顿时是一脸懵逼。
然后申九上前说了几句话,随便找个理由解释了一下。朱赓则是出了一身冷汗。
轿中申时行气不能平,待行了一段路后,申时行掀开轿帘见申九赶上了,于是问道:“怎么延潮这么久了,也没有过府一趟?”
轿旁的申九笑道:“老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林宗伯称病在家调养,已是有两个月了。你还派我上门看望过。”
申时行点点头道:“我记起来了,两个月了,他怎么病了如此久。这一次的事若是有他在礼部,绝不至于如此。现在他病好一些了没有?”
申九想了想道:“上一次去的时候……”
申时行道:“不用说了,立即转道他的府上,老夫去探望他。”
申九当即称是。
京城里的雪又下起来,申时候的轿子在前呼后拥之中在京师的街道上前行,到过了一个街口,人马突然在道左一转,然后直往林延潮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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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延潮的屋子隔壁,众官员们正激烈的讨论着。
而在林延潮屋内。
孙承宗则道:“恩师,何,马两位御史对张鲸,元辅之弹劾,真是厉害。内臣与内阁结交,是天子之忌,同时也是百官之忌。”
林延潮道:“若是你是元辅你当如何应对?”
孙承宗想了想道:“当年张江陵,冯双林二人即被贬称为‘二竖’。天子对于张江陵,冯双林二人的处置,元辅是看到的。所以当前之下,无论他与张鲸是否有瓜葛,都必须撇清干系。”
“如何撇清干系?”林延潮问道。
孙承宗想了想道:“张鲸跟随天子多年,天子爱护之下,说不定是会下旨重责于弹劾的何,马两位御史,若是元辅能在此力保两位御史,那么必然获得清议的称许。”
“然后呢?”林延潮问道。
孙承宗犹豫了下道:“然后,元辅当向天子自辩,剖白心迹,天子仍要倚重元辅,必不会追究。”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如此就错了,以我料来,元辅不仅会保弹劾的何,马两位御史,还会立即攻讦张鲸,以自己首辅的身份率领内阁向天子施压,如此对百官对天子都有交待!”
孙承宗闻言惊道:“如此不是正落入了顾,赵两位的计划中吗?他们正期望元辅这么办呢。”
林延潮道:“你以为自辩,就可以向天子剖明心迹。但天子会信吗?唯有落井下石,乘众论起时铲除掉张鲸,才是取信天子之道。”
孙承宗想了想道:“恩师,我还是难以理解,若是元辅不弹劾张鲸尚好,但被言官一鼓动即弹劾那不是更坐实了他的嫌疑,有做贼心虚之感,本来天子尚不曾怀疑,但此举之下更以为元辅与张鲸之前有所瓜葛,学生以为这时候当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上之策。”
林延潮笑了笑:“若元辅这么办,未尝不可,但换了你是张鲸,御史弹劾不下你,而天子又怀疑你勾结内阁,你当如何?”
孙承宗恍然道:“是啊,元辅不下手,迟一步张鲸缓过来就要对付元辅了,如此也是向天子剖白心迹。恩师所见真是深谋远虑,承宗拜服。”
孙承宗这才明白林延潮为何这么多年能在政坛上屹立不倒。今日林延潮给他生动地上了一课。
林延潮道:“尽管元辅这一次落入了顾宪成,赵南星的算计,但此举对他眼前而言是能化解危局的,那么就要继续走下去。失去了张鲸,固然打破了朝堂上平衡,但总比相位不保要好。”
孙承宗道:“恩师之言,承宗实在是受教了,不过如此元辅以后的相位就难坐了,依恩师胸中的韬略,必有办法帮元辅渡此难关吧。”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然后道了一句:“稚绳,无论是否有韬略,我又为何要帮元辅呢?”
孙承宗闻言一愕,然后明白过来时心底有些难以接受。
林延潮拍了拍孙承宗的肩膀然后道:“今日之言,你要记住。”
“学生实在难以……”
林延潮这时忽然道:“眼下我身处嫌疑之地,将来是否能入阁尚且是一个未知之数。但你要知道,入阁不入阁对我而言实在不重要。”
“若是将来我遭政敌攻讦而下野,你切记不要为我出头,保全己身方才是上策。这天下到了这一步,变法事功才是唯一出路,你也不要看得如此悲观,今日之格局虽是危机四伏,然而大有作为之时也在于今日,你随时要准备替我承担起这个天下来,到时你能忍辱负重托起社稷,如此就算是报答了我对你多年的栽培了。”
孙承宗闻言顿时震动,然后颤声:“恩师……”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抱负已是实现了一半,事功之学的经义,陶周望还有那么多的弟子都会替我传下去,只要天下读书人仍在,那么事功学即会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而在庙堂上则有你和美命,你们二人一个在阁,一个在部,十年以后官位或不在于我之下,朝堂之事能为则为之,不能为之则专于汲引后人,衣钵相传。星星之火,尚且可以燎原,又何况这么多人的努力。”
“如此就算有人压住我,不让我入阁,那么我又有什么可惜的!”
说完林延潮畅快地大笑。
孙承宗垂下头,然后低声道:“恩师,学生现在还没有想那么多,在学生心底恩师就是王安石,天下的中流砥柱,学生愿作老师变法之前驱,却没有想过要肩挑起这个重担来。”
林延潮叹道:“对你现在而言,确实负担太重,你能宁折不弯,坚持不疑,但在变通上缺了一些,但是对于天子而言,他反能欣赏你这一点。”
“陛下?”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不错,据我所知天子将你名字书于文华殿屏风上……”
听了林延潮的话,孙承宗身子一震。
孙承宗走后,林延潮当即命人将李沂留下。
李沂见了林延潮后一脸忐忑的样子,林延潮将手压了压让他坐下,然后道:“你是不是也打算上疏弹劾张鲸?”
听了林延潮的话,李沂一惊屁股刚挨到凳上即立即起身离椅躬身道:“回禀老师,学生确有此念头,不知老师是如何知道的?”
林延潮道:“你今日在这里提及此事,就是放出风声,想听一听众人之见,也是试探一下我的想法,我问你弹劾之事是何人授意你的?”
李沂闻言立即道:“没有人,学生只是一腔不忿,没有人授意,恳请老师相信……相信学生,学生在老师面前不敢有任何之隐瞒。”
林延潮道:“我知你素来忠直,否则方才早就将你赶出门外去了。”
“老师!”李沂一脸震惊,身子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他现在是吏科给事中,在朝中不知多少官员要看他脸色,但在林延潮面前他却像一个没有什么斤两的孩童一般。
林延潮将李沂的神色看在眼底,然后道:“以为你官位来得容易?这吏科给事中官位辞了再来吗?不知珍惜,为了扳倒一个张鲸就值得毁了你的仕途?”
李沂听了林延潮几句话,面色涨红道:“恩师,学生冒失了。”
林延潮道:“弹劾之事就此作罢,至于其中道理日后你自然明白,你还有异议吗?”
李沂当下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学生以老师之见马首是瞻,老师不让学生上劾章,学生一字不写就是。”
林延潮点了点头。
历史上李沂乃是这一次弹劾张鲸的主将,最后落了一个廷杖六十,并罢官的下场,之后也一直没有起复,仕途到此为止。
但这一次林延潮亲自命令于他,算是保住了他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