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入朝一年多,林卿就给朕如此答复?”
林延潮听天子这句话,殚精竭虑为朝廷用命,就换来天子这句话?天子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然后从袖子拿出了一个奏折道:“陛下,这是臣这一次从辽东回京路上所写的御倭方略,若是以后倭情有所变化,可参看此疏!但若论止戈,倭军不复有侵朝之意,臣不敢保证!”
张诚见此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奏疏,然后奉上给天子御览。
天子细细读疏,但见其中三千余字,但无论战和攻守都写疏上甚是详尽。
林延潮细道:“倭人虽狡诈,但善于学习进取。比起战和之策,其实臣观倭人更窥视于本朝之于风物,之于文化,而倭国之金银也是本朝之所缺。”
“早在宋元时,宋儒与禅宗之学已在倭国风靡,而今倭人更注重实用,本朝可以心学笼络之,以臣料想如传习录之书必可受倭人之欢迎。如此似朝鲜之于理学,将来倭国则之于心学。”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而伐谋倒不如让夷狄仰慕上朝之文化,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以本朝之文章典籍,而易倭人之真金白银,岂非万世之道!”
林延潮说完之后。
天子边看边问问道:“依林卿的意思,若倭人学了咱们用以治国安邦如何?”
林延潮道:“无论理学,心学之正宗皆在本朝,可谓源远流长,他国如何照搬学来都只是学个皮毛,不得其神,但独树一帜就难以影响了!”
天子将林延潮奏章放在一旁质疑道:“你说战和攻守都是小道,但这些才是大道?南北二朝时,南朝无不文化昌盛,但都被北朝灭之,这难道不是殷鉴?”
林延潮道:“陛下圣明,武功,文化其实都是小道,真正能让四夷宾服,八方来朝是因我大明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天子没有轻信林延潮之言,而是就着奏疏上的细节一条一条的问了起来。
但见林延潮对答如流,就一条一条的细故都解释得清楚。
天子反复看林延潮,他昨晚也对朝鲜之事问过宋应昌。宋应昌在他眼底已经算是能臣干吏之辈,不过他可以明白有些细处上,宋应昌对自己说得不太明,或者推说不知。
不知是能力之故,还有有所隐瞒。
但与林延潮比起来,林延潮则是知无不言,但凡兵马钱粮每一笔出入开支,用到了哪里,耗损多少都说得清清楚楚。特别如闹饷的南军与争功的北军的军饷明细上,一名南军支取多少,一名北军支取多少,一名步卒分到了多少,一名马卒分到了多少,受伤士卒分到多少,阵亡士卒抚恤多少,一项一项都有明目,说得远比宋应昌更清晰细致。
天子一听林延潮几句话道来,顿时了解了整个局面,整个战事虽千头万绪,但也有眉目。
更难得是林延潮在天子面前也不掩盖一些过失。
比如天子问道请动皇商梅家以海船运输兵粮时,林延潮也是毫不避讳地将全国实行销石海禁,而独将此权默许梅家私下贩卖硝石也是坦白道之,丝毫不担心天子拿这一点对他治罪。
到了这一步天子还能说什么,林延潮都坦白到这个份上了。难道处罚梅家吗?天子舍得一年十几万两的进项?
君前奏对时候不少官员,他往往稍质问几句,即战战栗栗不能答之。而似宋应昌这样精于世故的官员,说话滴水不漏,天子向来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需体察他没说什么。
但如林延潮如此应答如流的官员,天子要么认为他是早做好了功课,要么是此人之才干当世无双。
对此天子自是心底有数:“好了,林卿之才,朕信的过。朝鲜之事先奏到这里,日后兵部会拟一个条陈来。但话虽如此,倭军以后再度犯边,朕还要拿你是问的。”
“是。”
换谁都看得出来,天子此刻龙颜已有悦色道:“赐座!”
林延潮笑了笑,心底早已是古井无波,称谢一声后坐下。
天子笑着道:“张诚,你觉得林卿之才干似本朝哪位大臣?”
张诚道:“陛下,内臣惶恐,岂敢评论大臣。”
“诶,林卿,朕突然想起了张文忠公……卿之才干不亚于他。”
林延潮听天子的话,神色一凛。
林延潮笑道:“陛下谬赞了,臣不敢比文忠公,无论是嘉靖朝的,还是另一位……”
张诚听林延潮之言,额上汗水直落,宫中朝中已多年无人赶在天子面前提及另一位的名字。
林延潮此刻提起有意还是无意?
殿内静默了一阵,天子眉头皱起旋又平复:“林卿所言另一位的谥号朝廷已剥夺了……”
林延潮垂下头道:“陛下恕罪,是臣一时不省。”
“林卿也有不省之时吗?”天子反问道。
林延潮侃侃而谈:“臣乃微末之人,自有疏忽之时,更不敢与张文忠公相提并论。张文忠整顿吏治,罢免在他手下的言官就有二十五人,清丈京畿田亩,无惧于皇亲国戚,持身清廉,为朝之际不添田亩,这三点臣都不如。”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直起背来。
殿中檀香缭绕,张诚上前搀扶起天子。天子步到燃着檀香的铜鹤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林延潮道:“你错了,张文忠公最大的功绩不在于这三点,而是当年在大礼议时首倡继统之说,从而定天下之根本!”
天子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