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乘舟梦日月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4640 字 8个月前

说到这里,林延潮望此景色不由入神。

这时候河岸边传来一连串泥泞的脚步,一个声音:“县尊,着蓑衣者就是大宗伯!”

“在哪?”

数名官吏提着火把,一名穿着青袍官服的官员随着老驿丞所指望去,果真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正荡舟于河上。

老驿丞欲唤却为这名官员止住,左右不知何故。

但见这名官员捏须沉吟了片刻,徐徐道:“昔日文王于磻溪边遇姜尚,商汤礼下伊尹前,伊尹曾梦乘舟过日月。”

左右官员都是会意微笑,县丞出声道:“听闻大宗伯少时遇本省提学观风社学,当时大宗伯以千字文里的‘磻溪伊尹,佐时阿衡’答曰,此事传为一段佳话。”

“正是,正是”。

“此乃命中注定的救时宰相,林公能够出山,天下有救了!”青衫官员颤声言道,左右望着星斗下泛舟于河水的林延潮此刻也不由如此想到。

“县尊,大宗伯的船欲走远了。”

青衫官员脸色一变当即呼道:“大宗伯!”

左右官员慌忙于岸上一并齐呼。

“大宗伯!”

林延潮划船回至岸边,但见一众火把之下,众官员皆是在岸边拜倒。

“诸位这是何意?我已是致仕,与百姓无二,实不必多礼,起身说话。”林延潮扶着摇橹言道。

“回禀大宗伯,京师……京师有旨意传来,卑职等在此请大宗伯稍待片刻。”

“哦?”

林延潮脱下斗笠蓑衣,将挽起的裤腿放下,抚须沉吟不语。

“大宗伯是……”县令本欲提醒林延潮更衣接旨,但却见他挥了挥手,当即不敢再言。

片刻之间,林延潮忽向县令道:“父母官,你以为这浮在河中的日月与沧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

县令一愕,想了半天方道:“卑职愚钝,不解大宗伯之意。”

林延潮放声笑了笑。

说话间天色将明,这时忽河岸远处数骑驰来,其中一骑背着明黄色的包袱。

“启禀大宗伯,中使来了。”县令言语间有喜色。

马蹄声由远至近,骑手至林延潮面前数步停下。

“恭喜大宗伯,贺喜大宗伯!”中书官李俊见林延潮着葛衣短衫,丝毫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是读书人之风流。

他郑重向林延潮行礼道,“皇上请大宗伯立即回京入阁办事,这是旨意!”

林延潮接过圣旨,但见圣谕上唯有简短的一句话。

“着林延潮,沈一贯兼东阁大学士,在内阁同王锡爵等办事!”

明朝内阁大学士都有前后位序之分。

首先看官位,如果一个着尚书衔,一个着侍郎衔,那么尚书比侍郎位高。

其次看殿阁,中极殿大学士最尊,其次建极殿大学士,再次文华殿大学士,再次武英殿大学士,再次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最末。

若是官位相同,殿阁相同当如何呢?

就是看入阁先后,早一年入阁的比后一年入阁位序高。

而林延潮与沈一贯都是礼部尚书衔,又同是东阁大学士,而且还是同时入阁位序如何排呢?

那就要看圣旨,吏部咨文的排名先后,何人在先,何人在后。

从旨意上看林延潮排名在沈一贯之上。

晨烟退散,江风吹拂葛衫,林延潮手捧圣旨面朝北方拜道:“皇恩浩荡至此,臣临表不能自已。”

李俊微微笑着道:“大宗伯,与咱家一同进京吧!”

李俊相邀却没什么真诚的意思。

倒不是其作伪,而是明朝宰相入阁之前,还有一套流程,那就是三辞三请。

如此以示天子礼遇之隆,自己不情愿,勉强出仕,若是一接到了圣旨就急不可待的拜官会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但见林延潮对李俊道:“请禀告皇上,臣闻天命,不胜感戴。臣学识本是平常,又非经济之才,不过侥幸遭逢于圣主,侍从于帷幄,徒然有些微末雍容劝诵之功,实缺乏建白之效。今圣主敞开内阁以延四方之贤,此乃是机衡之司,腹心股肱重地,非雅量之士不可居此,必宿望之辈方可以服人,还请中使代为陈述陛下,臣才浅德薄不敢拜领阁臣之位。”

李俊与一众官员听了林延潮这话不由在心底连连赞许,什么是宰相气度,今日在林延潮身上见到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雍容得体,实贤相之风啊!

李俊笑着道:“大宗伯何必过谦呢?圣上百官皆以台阁之位意属于公,实不应该因此有所推辞,还请视在社稷上勉为其难!”

“还请大宗伯勉为其难!”县令等一众官员无不陈词。

林延潮但闻众人陈情沉默不语。

李俊心底一惊,莫非林延潮是真辞不是假辞?就如同罗万化一般。

“此乃肺腑之言。”林延潮临河道,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时,老驿丞突然跃步向前对着林延潮叩头道:“大宗伯,还请救救苍生,救救天下吧!”

老驿卒连连叩头在泥地中。

林延潮上前将老驿丞扶起道:“我辈读书人,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也!出则不过教化一时,处则教化万世!孰轻孰重乎?”

“大宗伯!”

天渐渐亮起,河上的乌篷船灯火一盏盏地熄灭,炊烟袅袅升起。

中使一行与众官员都候在岸边,不敢置一词。

但见林延潮道:“唐玄宗即位,用宰相姚崇,姚崇上十事要说。唐玄宗用之,大唐遂此中兴,有开元盛世之气象!”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俊及众官员无不大喜。

李俊喜出望外地道:“大宗伯,别说十件,就是一百件,咱家也当奏于陛下。”

林延潮微笑道:“我岂敢自比姚崇,姚崇十件,我只需一件就好了。”

李俊犹豫道:“敢问大宗伯,是哪一件?”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众人不知不觉屏息静气。

林延潮于河畔踱步,片刻后立定脚步道:“请皇上下旨,复故相张太岳名位!”

“什么?”

在场官员无不瞠目结舌,连李俊也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仿佛看见当个上气壮山河天下为公疏的年轻官员,在金殿上被打落衣冠,下诏狱。

林延潮悠然道:“复故相张太岳名位,非林某一人之愿,而是万千读书之人愿!请皇上俯允,还公道于张家,还公道于天下!”

林延潮说完大步离去,旭日从身后升起。

仿佛之间,林延潮似听耳边有个声音。

宗海你若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来劝老夫那就错了。老夫既为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

老夫差点将你两度罢官,你不怨我。

你是真正要萧规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欲为此,故你在持天下之柄前,才不让人生出防范之心。

宗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顾老夫家人?

林延潮停下脚步,想起了死去了张敬修,还有被贬至烟瘴之地的张嗣修,张懋修。

耳畔话音回响,林延潮似回到了当年那个相府,那个初入官场未深的自己身上。

“你人微言轻时,老夫不会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为宰执,权倾朝堂,言盈天下之时,那么替老夫恢复名位,照顾老夫之家人……”

长风呜咽,寒江孤影,不见故人。

“中堂,你交代的事,我…”林延潮对着天际深深一揖。

“若你泉下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