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次走出密室的时候,离子时三刻不到一个时辰。
如果不想错过今夜的好戏,应该提早行动了。
他走出营房外,深深呼吸一口夜里微凉的空气。
看着眼前无尽夜幕,却是想到了明天日出的美景。
是的,让凶徒得以逍遥法外的黑夜就将在今晚结束。
他虽然不能亲手抓捕凶徒,也无法参与凶徒的审问,但也仿佛因这次的抓捕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那些【三花洞】惨死的冤魂,南陇舟行还有其他无辜者的亡魂,在天之灵都将在今夜之后,得以告慰。
等到魏不二吐露出血夜和交易魔角的真相,【三花洞】面临危局也将得以缓解。
几年来沉重的调查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给自己放个假吧。”
他心里想到。
修士总归还是要把修行放在第一位的。
这次查案之旅,也是一次求真寻真之旅。
他虽未在拿凶上有所收花,但在寻真一道上,却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有时候太过执着一件事情,反倒会陷入死胡同里。
轻轻放下,跳出事外,却常常有意外之喜。
那么寻真一道,是否“真”未必是“寻”到的。
又或者,说“寻”的本质未必是“寻”。
比如,自己苦苦调查真相,却越陷越深,不仅没有将凶徒惩之以法,反而自己差点陷入魔障,无法自拔。
反倒是被何无病逼得退出调查之后,身上的担子卸去,又有些别样的感悟。
这样说来,“寻”的本质,其实是“放”么?
放下,放开,放它走。放掉执著。
他心里想着,忽然觉得大道瓶颈似乎有一丝松动,地桥境后期的大门仿佛将要向自己敞开。
内海中的道种似乎受到了滋养,道苗开始蓬勃的生长,而天人境应结出怎样的道花,似乎也有了朦胧的轮廓。
他心头微微一松,把此事轻轻放下,抬头看了看半圆的明月,往翠湖山方向遁去。
(四)
这一路真是静寂的怪异。
平常不时冒出来的巡查队竟然一个都没遇上。
沿途有荒凉地,又空旷、又凄惶,像是到了专埋死人的坟场。
联想到这个,他猛地惊醒过来。
猜疑自己不慎步入了某些人精心布置的幻阵里。
他很快冷静下来,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但内海中法力极速涌动,白颈灵雕的【夜里寻魂】神通被暗中催动。
夜色中一团灰呼呼的游魂虚影被他隐秘地摄入袖口之中。
在游魂记忆里,这附近几日来发生的一些画面浮现眼前——尤为引人瞩目的,是一个身穿夜行紧衣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样布阵的法器,在四周反复地布线设点什么的。
“三阶阵法。”他很快判断出来。
陷阱?
他立刻警觉起来。
通过游魂呈现的记忆,很快寻到了紧衣女子为自己设下陷阱的关键所在。
“幸好未曾步入阵法中心,”他心中暗自庆幸,“现在撤离还不晚。”
他当即根据游魂记忆里,循着布阵的盲点和空白地带往阵外撤去。
方行了百余丈,忽然觉得背后一凉,脚底似一步踏入虚空之中。
他立时镇定下来,猛地往上遁去。
忽然瞧见一个容貌极美,又留着怪异短发的女子冲着自己微微一笑。
她伸出手,冲着这边猛地一抓。
何灵心毛骨损然。
急忙止住身形。
但夜空中似长出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猛地向下拽去。
“古德拜。”女子怪异又悦耳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巨大的空间扭曲之力涌来。
他的整个身子似陷入某种空间隧道之中,失重地飘荡着。
少许,周遭环境骤变,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天人境修士的威压在四周猛烈的回荡,他看见远处有一双猩红的眼睛……
寻真之旅要结束了么?他心里想到。
念头方起,一道凌厉的剑气从猩红的眼睛那边削过来。
他被天人境的威压锁住,毫无反抗之力,像豆腐一般削成两半。
他的神魂幸存。
想附在镇海兽的道种上逃走,又是一道剑气掠过。
神魂灰飞烟灭。
(四)
何灵心陨落之后,一个秃头和尚摸着黑寻来,将他的尸体收入储物袋之中,又将血迹和人的气息仔细抹去。
“寻过?”
一个迷离魅惑的声音从红眼睛的方向飘来,“你去哪儿了?”
秃头和尚吓了一跳,只以为李云憬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回头一看,瞧她的眼睛还是猩红一团,才松了一口气。
匆匆忙忙往回返去,“我来了。”
又琢磨待会儿还有两位要进来,也不知再诱发几道剑气,会不会叫她醒过来。
“真是提心吊胆啊。”
他一边遁着,一边心想:“魏不二这厮,真是害人不浅。洒家出去之后,可要再讹一些分红才好。”
(一)
这夜,看似很平静。
但谁知道无尽的黑暗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吃人猛兽。
这也是寻过与灵药堂商定好的交易之夜。
不二屋中。
四面墙面布置了斑斑点点呼应、条条线线相连的隔绝阵法。
屋里有两个人,魏不二和楚月——两个人已结成亲密盟友。
一身夜行衣的魏不二在为晚上的交易做最后准备。
他手中拿着楚月给自己的布阵地图——上面手描了方的、圆的以及各种不规则的标记。
他在仔仔细细地看最后一遍,不时向楚月问些什么。
事实上,在两个人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之后,很多原本默契不宣的事情,以及一些原本藏在各自心中的秘密,在一次次交流和探讨中浮出水面。
不二根据细节和迹象所做的一些猜测,也得到了印证。
比如,楚月的出身。
再比如,几年前,血夜惨案时发生的某些事情。
但一半的真相,一般的谜团,反倒叫人抓心挠肺的。
……
楚月则坐在一面方桌前,方桌的左面摆了一摞整整齐齐的蓝皮文书,还有呈锥形摆布的竹简案卷。
每一本文书或案卷封皮底角都有三花洞独有的烙印——如同烈火般燃烧的三瓣花,象征着这个家族执着又疯狂的血脉传承。
右边则放了几个似乎是用作记录影音的符箓——符箓底角有三个按钮,一个用来启动,第二个暂停,第三个则是完成录制。这是宏然界录制符的标准配置。
符箓被规规整整摆成一排,与另一边整齐的文书遥相呼应,显得整个桌面干净利落。
这显然是楚月的手笔。不二没有这样的强迫症。
仔细看这些书卷和符箓,会发现其中有不少发黄发旧。有些案卷明显被反复翻阅,纸张磨得泛黄犯旧。
楚月拿起最上面一卷文书,一行一行仔细地读。
她看见了降世营的字眼,看见了南陇飞舟码头,还看见了一些调查记录。
目光忽地停在某一页“蚩心”两个字上。
她嘴角不经意地一笑:“这一个月,你就捣鼓了这么些‘假货’?”
“修行之余,顺手为之。”
“这些被做旧的案卷呢?用来做什么啊。”
“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二吃了一惊,连忙拿起一本返旧的案卷,仔细找寻破绽。
“破绽是没有的,”楚月噗嗤笑了一声:“只不过我天生一副慧眼,叫一切假货无处藏身。”
不二轻咳一声,忽然问她:“何灵心那边,把符箓寄过去了?”
“他很快就会知道,今天晚上将有一场大戏上演,”楚月笑着点了点头,“但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回来?”
“因为他一定很想知道结果,”
不二看着楚月,忽然有些感慨,“你会口技,会模仿,会阵法,会种地,会酿酒,我真想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背叛队友,”
楚月极其认真地回答道:“这个我一定不会。”
在不二与楚月结盟之后的时间里,队友这个词经常从她口中冒出来。
不二想,这大概是在她口中另一个界面里惯用的词语吧。
听起来,似乎比同门、道友、师兄弟这类更亲切一点。
不二指向地图上某处画圈的地方,“这里也是可以触发阵法的么?”
“嗯。”
“范围多大?”
“三丈为径的圆。”
“这里是连环阵?”不二又指着一处。
“对,更隐蔽,但不易操控。”
“这个奇怪的标记是?”
“特殊阵法,功效是一样的,触发范围如图所示,避免对方发现规律。”
“这么多阵法叠在一起,怎么保证不被发现?”不二提到一处致命关键:“你不是说过,那女人的蛛网非常厉害。”
“最外面,”楚月指着地图上核心地外的一圈虚线:“我布置了很大一圈隐蔽气息的阵法。”
这实在是太过重要的一个晚上。
一场事关生死的交易,一次破釜沉舟的决战。
不二不得不慎之又慎,不厌其烦地提出了一系列疑惑。楚月一一耐心解答。
他在心中又作了反复推演,终于笃定无误。
只可惜楚月讲,这些阵法的材料太过昂贵,她能拿出来的不多,又不能反复使用,更怕惊动敏感的敌人。
否则,他一定要亲自去试验几次,确保万无一失。
不过,转念又想,已经做到这般地步,如果还是不成,那恐怕是老天要与自己作对了。
“如果失败了,”
他做好了决死的准备,指着一处黑点,郑重问道:
“这里就是同归于尽的地方?”
“不是同归于尽。”楚月回道:“如果这些阵法都失去了用处,你觉得作为地桥境修士,对方还会给你一个同归于尽的机会么?”
“真是无情啊,”不二自嘲一笑:“那就是让我把所有秘密埋到土里的最后机会。”
楚月默声不语。
不二则看了看窗外的月影。
高远又昏沉。
像老天给出来的未知的答案——
似乎时辰也将要到了。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把地图收到袖中,便要出门去。
“也许,”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颇有些不依不饶地问道:“我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打算大发慈悲地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到底是怎么跟着我去了秦南,又是怎么将我从天人境修士的手中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