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时,况行恭耳内一阵轰鸣,哪儿还听得见闻人战后面又说了甚有的没的?其步速如飞,莫敢耽搁,黑了脸直往秦樱处而去。
晚膳之时,甚是出奇。
偌大席上,竟也只有五鹿浑同秦樱二人,相对坐着,不言不动。
秦樱两目微微一阖,脖颈一偏,脑内漫是午后况行恭同其所言。
“那姓祝的小子,怕是来者不善,水深的很!”
“何以见得?”
况行恭两齿一对,疾将方才园内偶遇闻人战一事同秦樱明言。
“可还记得,之前午宴,那姓祝的吃了些甚?”
秦樱一愣,倏瞬解意。
“那道‘遍地锦装鳖’,凡得食者,谁不称美?”况行恭十指相对,音调渐低,“随你一起恁久,何物当吃,何物不当吃,我又岂会不知?”不待秦樱有应,况行恭已是箭步上前,探手轻扶了秦樱肩胛,眉头一挑,自顾自接道:“依你瞧来,昨夜祠堂外那一出梦行无明,可是有些微…些微仿似……”
“浑似教内一幕幕叹为观止难以逼视之神迹!”秦樱抬掌往况行恭手背上一盖,两目一阖,沉沉纳口长气,“真要如此,怕是你我此时,便是鼎鱼幕燕,剑米危炊。”
一声长叹,魂归当下。秦樱陡地一掀目帘,挑眉正面五鹿浑,眼风细扫,似要将五鹿浑里里外外瞧个通透。
“祝家儿郎,且用菜肴。”
五鹿浑顺着秦樱说话,颔首徐徐,打眼往身前席上一瞧,心内不由得吃吃笑出声来。
“凤穿金衣,一羊四事;鸭肉滋阴清热,羊肉暖中益气。若并食之,一凉一热,正要乱我脾胃,伤我根本。”
“缠花云梦肉,甜香糟水螺;凉上加凉,掉眉落发。”念及此处,再瞧瞧双盘正中,一碟色香俱全的甜荞四喜饺,五鹿浑悠悠一喟,鼻下尤若广漠之风。
“甜荞之类,动风气,动寒气,同这猪肉香螺置于一处,还真是应时应景,同我午时所作那一出鳖肉薄荷之戏,异曲同工。”
五鹿浑三指轻捏玉箸,腕上抖个两抖,作个举棋不定状,眼风瞥到目前正下两菜,细细一瞧,心内又是屏不住一通轻笑。
“生焖香肉,绿豆凉糕;一则温肾助阳,一则清暑润燥,同食之功,倒是跟那鸭羊甚为相类。”
稍顿,五鹿浑口内轻声啧啧两回,下颌一探,眼风已然落到不远处另外几碟美馔之上。
“宋楼奶奶,敢问那旱芹拌白根侧边盅内,是何妙物?”
秦樱闻声,唇角微抬,探舌濡濡口唇,缓声应道:“卯羹是也。”
五鹿浑听得此言,实在难止膺内腹诽。
“旱芹涤热,性本滑利;兔肉冷寒,味酸凉血。”一面思忖,五鹿浑一面倾身向前,单掌微摇,正将一碟盐渍脑花所漫腾腾酒气送入鼻内。
“食猪脑,损阳道。佐以盐酒,大脱元气。”
念及此处,五鹿浑面上反堆了层层笑意,缓退回座上,心下冷声自道:滋阴清热者,配以发散疏利者,好教脾胃虚寒、冷中损腹;温补固阳者,佐同大寒散结者,药性拆解倒在其次,相冲角力,怕是要我心肾早亏、伤神害气。如此菜式,若真无心无肺日日重复,待得吃上一年半载,恐我非要落光须眉、脱尽乌发不可。药食同源之妙,着实不可小觑。秦樱摆宴若斯,也算煞费苦心。
思忖片刻,五鹿浑唇角上翘,面颊一侧,单拣了只绿豆凉糕置于碟内,心下禁不住暗暗叹道:这席佳肴,正中下怀!
“敢问宋楼奶奶,怎得未见闻人姑娘前来用膳?”
秦樱闻声,倒也不急,徐徐自斟了一盅糯米桑葚侧柏酒,啜个半盏,缓声应道:“想是闻人姑娘性子豪放,于宅内闲步一圈,自觉我宋楼呆板无趣,故而申时左右其来寻我,说要外出追赶留留,一来散散闷气,再来,也算为欢儿早些归家尽尽心力。”
五鹿浑附和一笑,探身取了酒壶,先后为秦樱同自己斟了满盏,顿个一顿,不经意沉声询道:“闻人姑娘走时,可有留下些说话?”
秦樱巧笑,侧目反问,“祝家儿郎盼着那女娃儿于我跟前说道些甚呢?”
五鹿浑一顿,唇角微颤,正待接言,却闻秦樱笑道:“老拙年迈,不合时宜,现下哪儿还有小姑娘愿意同我讲几句体己话?”
五鹿浑心下一动,面上筋肉一松,长气纳到一半,又听秦樱机锋一转,敛笑再道:“闻人家这女娃儿,老拙瞧着倒是欢喜。想是既染了闻人不止脾气,又受了路潜光教化——礼度算是熟闲,世情也非懵昧;最紧要的,是其骨子里尚透着天真,直来直去,甚好相与。”
五鹿浑听得此处,不经意就唇倾盏,仰面将那凉酒尽了,心下自是知晓秦樱这话里带话。
秦樱见状,举箸自往五鹿浑碟内送了几粒糟螺,后则捡了小半块香肉,一并送在五鹿浑跟前。
“古语有云,直如弦,死道边。”秦樱目睑一紧,定睛直面五鹿浑,静默半刻,方再言道:“过犹不及,其言也算中肯。”
五鹿浑抬掌,正教秦樱将自己揩汗之举纳入眼帘,后则似模似样将最初的绿豆凉糕咬上一口,口唇稍开,咀嚼不住。
“宋楼奶奶怎不动筷?如此瞧着,这一席倒似专为在下置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