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口四

五鹿浑心有戚戚,着实无言,然则低眉瞧见身前这大包小袋,唇角一耷,又想着百般推拒,恰于此时,正听得李四友低声再道:“小老儿瞧着尊驾面相,实非凡人。且同宋楼清了个中瓜葛,待离此地,你这毛发之疾,可期不药而愈。”

五鹿浑一听,已显错愕,未有反应,冷不防只见青影一动,还未来得及缩颈藏头,低眉细观,方见自己早被安置停妥:左右掌上各拴了两个布袋,两肩分别担了一个,就连脖颈上,也为其挂了一只。

“若无别事,我便教个木人引你往出口,想来,那盲眼老奴早当在那儿候着了。”

五鹿浑稍一抿唇,目珠浅转,不经意随口询道:“倒不知前辈这销磨楼,究竟出口几何?”

李四友想也不想,毫不遮拦,“统共不过两个——一则专通宋楼后园,一则,便是小老儿平日间大半衣食所需之来处。”

“前辈自行外出采买?”

“十几年前便同卖家有约,每隔一定时日,其当自往来送。”

“如此这般,前辈倒不惧外人查此洞天?”

李四友闻声,捻须巧笑,目帘一低,缓声应道:“那处出口甚为隐秘,肉眼难查;再者说,小老儿不过教其送至附近,待夜深无人之时,再往取来便是。”

“前辈不惧店家将个中玄妙漏于人知不成?”

“尊驾便没听说过那句‘闷声发大财’么?”李四友下颌一扬,挑眉再笑,“更何况,有命积财,还得有命开销才好。”

五鹿浑闻声,便也不再多话,心下暗觉李四友阴晴难定,实在琢磨不透——明明前头还要辣手取了自己性命,眼下却又知无不言推心置腹起来,倒不知是否因着二人已然将话说开之由。思忖少时,五鹿浑肩扛手提着大包小袋,再朝李四友施揖一拜,正待放脚随那木人而去,却又陡地一顿,返身询道:“前辈莫不是忘了将些书作墨宝教在下一并带走?”

李四友一拍脑门,立时附和道:“是了,是了,你且少待。”

“万望多赠几幅,在下届时也好腆颜同宋楼奶奶咸沐洪施,留上一件光宗耀祖。”

约莫半柱香后。

五鹿浑将一众吃食背在身后,腾出两手秉烛摸索,横三竖四,七颠八倒,终是顺着一曲折石洞行至一扇石门前。探寻半刻,也没瞧着门边有甚机关可启,正自五鹿浑纳闷之际,只听得前头一阵沙沙响动,后则猛不丁嗤的一声,见石门自往左右两分,眼目前陡然打进一道白光,直教五鹿浑阖目掩面,候个盏茶功夫方再开眼。

初一定睛,便见况行恭一张冷脸端端正正横在身前。五鹿浑身子打个寒颤,噘嘴暗自心道:瞧多了李四友的标致齐整,现下陡见况行恭这幅尊容,简直如同方自金刚脚底下拖曳出来一般,着实坏人胃口。

正自思量,已听得况行恭冷声哼道:“你这小子,倒算命硬。”言罢,脸一掉,扭身便走。

五鹿浑见状,急急追在其后,面上也无好颜色,且懑且怒,只想着将况行恭当豿粪一般用沓草纸捏出去求个眼目清静;无声又再行了半刻,二人一前一后挑开洞口垂藤,五鹿浑吐纳三五回,平一平怒火,算是感恩佛陀相佑,令自己从那幽密之地全身而退。

磨蹭少时,五鹿浑方才侧目,见这一处,正是宋楼后园,敞豁非常;挑眉回身,见假山嶙峋,上植古藤,蟠根虬枝,状如华盖,正将假山内里乾坤密密实实遮藏起来。

五鹿浑口内啧啧两声,正待感慨,却见况行恭往不远处低声唤道:“只此小子一人,你莫顾忌,现身便是。”

话音方落,便见秦樱自一旁角门露出头来,一曳裙裾,娉婷袅娜,倒是又重梳洗打扮过了。

“老拙早言,念在宋楼薄面,你这儿郎总归能全须全尾归返。”

五鹿浑闻此自鸣得意之辞,再见秦樱面上些许失落些许希冀又故作倨傲之色,心下实在憋闷不过,忍不得暗自腹诽道:你既横扫风月,何需拿乔作态,将丈夫倾慕贬得不直一钱?既已明白拿人作寿头,又何必于我跟前显扬本事能为?正自思量着,五鹿浑徐徐卸了肩背所载,一面轻道“此乃销磨楼主所赠”,一面探手直往膺前,小心翼翼取了三五画轴出来。

五鹿浑鼻内一哼,压抑多时,终是于当下忍不住懊恼起来;一叹此回销磨楼之行铩羽暴鳞,全无所获,加之见那秦况二人面上情态,转思李四友一腔丹衷一挂痴肠,不由得锐气尽失,肝火大动,正籍着眼下这由头一吐余怒。

“奶奶好本领好威风。”五鹿浑脖颈一扬,喉间淤青若隐若现,吞口凉唾,冷声讥道:“西风白发,明日黄花。奶奶需知天助自助,在下此回侥幸脱身,凭的不是宋楼名头,仗的绝非旧识恩义,”稍顿,五鹿浑将一副画轴一抻,眉插入鬓,吃吃哼笑道:“全吾身者,不过一‘心’字尔。”

话音方落,五鹿浑两指一并,更往身侧一点;只见纸上所书“蚁在元无梦,水竞不流心”,其那心字,四点错笔,竟同金樽宝字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