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一 夜与梦生(三)

行行 小羊毛 3563 字 10个月前

“那一年多她在那里发生过什么样事,邵宣也说不知道,连左邻右舍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事令得她终于要杀人——她如何竟能这般过了一年多才杀人——她不说,也都没人知道。我只奇怪起初见她哭得一脸都是水还犹自要忍的模样,怎竟没骂她两句,也不知她活了这二十多年这般忍了多少次——她大概每次都以为只要忍过了那一时那一日便会好,却不知——哪一步不比上一步更是绝路?为什么她杀人当夜就被发现了——因为那五个人本来就在那,依依当时要杀的也不止一个人,只惜才死了一个就被制住了。她给判了死罪之后,那兄弟五个还大摇大摆地住在老地方没走,是听说了她突然叫人带出地牢不知去向,才有点怕,搬走了。

“我问邵宣也,还能找到这五个人不能。他说暂时没有下落,但如果真要找,总能找到的。我不想再给这件案子添说辞,就叫邵宣也不要声张,暗里把人找到处理了。哪知他竟说,行凶杀人之事,他不做。

“怪道他与夏铮好交情,原来是好歹不分——一路人。他虽然这些日子帮了我甚多忙,不过遇了真不想做之事,竟也敢当面与我拒绝。看在他先前还算听话,我也不逼他。我心里另有个人选能替我完成此事——便是张庭。

“张庭本是殿前司副长,我与夏铮互不愿朝面,殿前司大多事情,都交张庭来办。他也甚想在我面前表现,而我确需一个似他那般之人——不问缘由,只管办事。便与他说,我想杀如此这般几个人,但是不想闹大,他若能替我办好,我便设法弄走夏铮,让他当上殿前司长——也便是这禁城的副统领。我还与他说,若不方便找禁城里的人手,可以找黑竹会,黑竹会之首张弓长当年是我朱雀山庄的人,应该还看我的面子。张庭果然去见了他。没出半月,事情便了结了。那应是他头一次与黑竹会搭上了关联。

“虽然这件事没声张,但张庭突然得我器重,禁城内外都晓得必是他给我办事得力,尤其邵宣也见了,理应猜得到内中缘由。他也不来与我提起,只是按我吩咐,给依依在城中另外赁了一处独院住下——我没多过问,那年立太子、迁东宫——禁城之中事多,依依这事便算了了。

“但若这世上有一个女人,你已为她杀了十几个人,就算你本来不喜欢她的,都再不能不将她放在心上。”

“她要‘答谢’,当然正合我意。”朱雀再道,“不过我当时刚得赐了府邸,想先花几日将府里用人安排妥当,料依依伤也没那么快好,便叫邵宣也等我过几日知会,再把人送来。邵宣也当然知道“把人送来”是什么意思,当日去了,次日回来却十分变了表情,说是依依夜里竟尔寻死,幸得邵夫人发现了救下来,问她缘由,她只哭说‘天下男子都是这般无耻,若是为这缘故才叫我苟活,我宁愿不活’——多半是他们夫妇说起过几日送她来陪我,隔窗给她听见了。我倒是没有想到。三年前——她纵然是哭着,不还是就范了?这回——救她一条命,要她‘谢我’却又不肯?

“我便叫邵宣也回去照常照料着再说。后几日,我去临安府里翻看她案卷,查她过往底细。当年她从天牢回去,还在原先那窑子里做卖笑卖身的勾当,隔了一年多,有个客人待她不错,凑了些钱,将她赎走了。这原也是好事,可偏偏——那案卷里写得明明白白,依依此番杀人,死的就是当年赎走她的那个客人,换言之,是她这一年多的丈夫。她杀人当夜就被人发现了,凶器罪证俱在,拿送了官府,也没抵赖,也不肯解释情由,因她这头无人也无钱,止有那死者的几个兄弟都哭喊得声泪俱下,堂上便即将她判了个杀人偿命的死罪。

“我将凶案一应卷录、证物反复查了,真不似作假栽赃,心里寻思,她当年来我天牢之中,那般情形都能忍耐,这样的女子若都会杀人,必是已处绝境,抱定了必死——那个赎走她的人要么是负了她,要么是极其苛待于她、凌虐于她。‘天下男子都是这般无耻’,这话想来,确是那般心境之下会说得出来的——尤其在狱中更受了欺辱折磨,待到醒来发现竟为人所救,或又生了一丝希望,可立时又听闻这个救她的所谓‘朱大人’竟也不过是为了叫她‘作陪’,当然又萌死志。

“我心想这般寻死觅活的就罢了,当年不过是牢狱之中饥不择食,如今我居此位,又不是非此女不可。那几日来结交的不计其数,亦都懂得投我所好,我便也不想起她来。如此过得月余,邵宣也来说,依依伤好得差不多,昨日突然说愿意来见我了。我自是说好,叫他当晚就把人送来。

“‘太湖金针’想是有些本事,依依看来已是伤愈,只是容光不焕,神色总似有点蔫枯。她当然不识我,见了我,还与当年一模一样地先磕下头去,说是谢我救命之恩。

“寻常女子见我这容貌都要惊怕,依依那天偏一丝惊怕都不露,倒真比头次还更屏了豁出去生死不顾的气息来。我便问她,如何改变主意肯来陪我了?她磕头说,先前不曾想通,可现在想通了——我确是救了她一条性命,无论要她偿还什么也是应该的,她什么都没有,也只有以身侍我。可是她有事想要当面禀我。我问她何事,她声音幽幽狠狠,与我说她出身最低贱的军妓勾栏,不知接过多少客人,又说她杀过人,双手都沾满了人血——她自称再肮脏不过,问我可还敢要她。她大概觉得如此便可吓到了我,只可惜她说的那些我早知道。

“她见我这态度,才知真逃不过,只能再磕头求我——陪过了这晚,能放她走。我当下便笑了。我本就没想过要将谁留得久远——只因三年前我受困于锁镣,总觉那一回欠了点什么,要从她身上再都索得来才尽意。便立时应了她,只要能让我高兴,明日就放她走。大概就是为了那句话——那天晚上,她与三年前一样,一面迎合讨好于我,一面将泪流了满脸,却忍了不出声。

“我视若未见,第二日问她,昨天是不是怀了玉碎之决心来的——若我不应允她一晚后放她走,是不是要与杀了她那个丈夫般,也对我动手,弄个同归于尽。她惊慌不肯承认,说我救过她的命,她从没有想过害我。我反问她,她那个丈夫将她赎出那般地方,难道便不是大恩,可最后岂非一样是死在她手里。问到此节她便不肯说,只一再与我磕头,说我与她那个丈夫不同,说绝无害我之心,只盼我大人大量,能放得她去,她必不再犯事。我问她独个人如何打算,她说回家去将屋舍变卖了,回老家安稳过活。我晓得她那屋里杀过人,已是给官府查封了,这话十分可疑,不过我亦懒得细究,就派人叫了邵宣也来,送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