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游艺定在下午申时,时辰尚早,王夷甫却一个劲地催促。支狩真只得换了一袭广袖飘飘的宽袍,套上高脚木屐,长发披散下来,只插了一根白玉簪子。按王夷甫的说法,这是大晋名士的标准打扮,可惜袍子太新了些,扯旧弄皱了才更好。
支狩真坐上一头青牛拉的车,缓缓而去,仿佛融入了远处灿烂的夏光。直至他人影消失在巷尾,王夷甫犹自立在浓密的树荫下,默默瞧着。
半个时辰后,牛车抵达钟山南麓的一处幽谷。
支狩真下了牛车,隐约听到琴声随风飘来,夹杂山涧泉水叮咚,珠溅白石,一时神清气爽,暑意尽消。
两个头挽双髻的童子立在谷口,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地验过请柬,完全不似低人一等的仆役模样。
时辰未到,谷里人影稀廖。支狩真沿着蜿蜒的溪涧,一路行去。沿途芳草鲜美,鸟语花香,奇石嶙峋,修竹丰茂,盛夏的阳光被郁郁竹色映得一片幽碧。和风一吹,竹林光影婆娑起舞,发出沙沙的天籁声。
支狩真远远望见嵇康披头散发,罩着皱巴巴的宽大丝袍,跪坐在溪水边抚琴。向秀高踞在一株翠竹梢头,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偶尔长啸一声配合琴音。刘伶浑身脱得赤条条,泡在溪水里,大字型仰躺,头枕一方青苔滋生的水岩,胸口摆着几把歪倒的酒壶。
三人附近,立着一尊高大破旧的三足石香炉,袅袅飘散出五石散的奇香。石香炉不远处,还放着一个打铁的炉子,锈迹斑斑,炭火烧得正旺。
溪水对岸的草地上,两只毛色鲜艳的公鸡你跳我啄,斗得正酣畅。阮籍头发乱如鸡窝,趴在杂草堆里,屁股高高翘着,一边观看斗鸡,一边旁若无人地拍手叫好。
支狩真嘴角暗自抽搐了一下,识海内,萌萌哒忍不住嚷道:“你妹啊,这就是大晋名流的顶级沙龙?”
“你就留在永宁侯府,负责世子的膳食调理。需要什么罕见的天材地宝,山珍海味,尽管去博陵的族库里调过来。”
原婉立在巷尾的马车前,遥望着永宁侯府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沉思了一会儿,对身后的饕族厨师吩咐道。
饕族的猪鼻子哼哼唧唧了几声,道:“这里的厨房必须重起炉灶,用泽荒南方的万年沼泥来砌砖,烧柴得用蛮荒的金丝楠木、银丝枣木、铜丝悬铃木、无尽海底的雪花芦苇、乌珊瑚草……还要置办几十口我族特产的铁锅、砂锅,菜铲也得换。”
“有什么开销,都记在博陵那边的账上,你只管采买便是。”原婉摆摆手,饕族领命自去了。
鹤儿跟着原婉上了车,随即眼珠一瞪,鹤脸一板,学着原婉先前的话音:“哪怕咽下去的是苦胆,也得笑眯眯地说甜,接着往下咽。”她嘻嘻一笑,“婉儿,这话可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呦!”
“小蹄子竟敢偷听!”原婉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尖长的鹤喙,收敛笑容,“蝶娘是个可怜人,可我既然坐了这个位置,便只能说那样的话。至于像不像原婉说出来的,又哪里重要了?”
她无声叹了口气:“无论是谢青峰、潘毕、王览还是我,最终我们都会变成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就像浇入坯模的铁汁。也只有修出本心的炼虚合道之辈,方能跳出这具崩不断、砸不破、烧不烂的坯模吧。”
鹤儿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你把那一式剑法展示给原安,又把私厨也留下了,这是要倾尽资源,栽培原氏的继承人么?”
原婉拉了拉绳铃,马车缓缓而行。“燕坞谢氏有谢玄、谢咏絮姐弟,琅琊王氏更是才俊迭出,群英汇聚。兰陵潘氏的潘载义虽说在地梦道不知所踪,可毕竟是年青一辈的第一人。唯有我原氏后继乏人,前景堪忧。安儿天赋高,又入了雷霆崖,自然是要笼络的。”
鹤儿忍不住插嘴道:“我觉得原安他……”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