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人,赚点钱不容易。”李力帆继续道,“又不认识人、又没门路,进了城市两眼一抹黑,可不是有什么事情能做就咬牙做?我妈跟我说过,有一年市里搞绿化、也喊了他们打零工的,这个活儿不用挑不用抗、就是把泥巴铺平了、挖好坑,把花草苗苗插秧一样插好、浇点水,我妈跟我说了好多次、很怀念那一次做的活儿轻松又发钱快当……可惜这种活儿难得遇到一回,过了就是过了,下次再难有这种机会。”
“哎呀,那一次我也在。”李力帆的二婶忍不住道,“你妈怕你心疼呢,赚钱哪里有轻松的哦,做几天就站起晒几天、脸都晒脱皮,身上头发上都是黑泥巴……不过这也是好活路了,人家政府的人发钱还发午餐费、还给矿泉水喝,这点确实好,要是有二回,我都想赶到去。”
李力帆转头看了妈妈一眼,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别开了。
“所以啊,我们村里人不是吃不得苦,是真的没机会门路去做赚钱的行当。”李力帆鼻子酸酸的,面上努力保持模仿来的微笑,“我以前闷头读书,哪个都不认识,帮不了大家的忙。现在大家晓得我进了物保部,认识了一些人,那么我要是继续撒手不管,就未免太没良心——”
李力帆的爷爷这辈子没当过官、出村都少,但毕竟是人老成精,听到这儿已经听出了不对——并不是猜出李力帆要“绝”李家村的“根”,而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当即眼睛鼓起、看向一向宠溺的乖孙,沉下脸道:“力帆,你咋之前不和我商量下就咋咋呼呼喊起人来?”
“不要急,爷爷,先让我说完。”李力帆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朝着村人继续道,“我是没得本事让大家一夜暴富躺着吃睡的,好吃懒做的人要是能暴富那本身也不合天理公道,但是我可以给各位叔伯婶娘找一些安全的、稳妥的、用自己的双手就能踏踏实实赚到钱的门路。我这个想法是符合物保部的规定的,物保部的领导支持我这个想法,并且帮忙联系了我们省的劳动局和扶贫办,现在,送我来的同志正帮忙带劳动部就业保障和人力资源部门、还有扶贫办的同志过来,结合我们村子的贫困情况,专门给我们李家村办一场特殊的面对面招聘会。”
李力帆停顿了下,给村民们点时间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没错,村人接受了村中根深蒂固的影响、近乎偏执地把外面的世界当做龙潭虎穴,但村人还是相信国家、相信政府的,他又搬出自己身后的物保部、还特意点出“物保部的领导”这么个大山……那么对比如此可靠的权威,靠着潜移默化和血脉亲情、长辈权威形成的思想上的束缚,还能撑多久呢?
见村民们都听懂了他的话、并露出各种异色,李力帆才笑着道:“要是平时,人家这些正规单位招人不可能来村里招,我们又不是多有文化、多有本事,哪里有招个清洁工还要大老板亲自跑下乡的道理?我们领导能请动人家就业保障部门的人、能请动用人单位,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村本身就是贫困村的缘故,扶贫办的同志帮忙说了话……要是能够解决我们村的贫困问题、让各位叔伯婶娘都不用再发愁空有力气却没活干没钱赚的头痛事,那么这也不算滥用职权了。这个就不是我能出力的地方了,还需要各位叔伯婶娘自己去打拼,你们打拼出个好结果,以后我也不怕我们领导嫌弃我白求他帮忙、欠了一堆人情还没搞出个好结果来。”
村里有懒人吗?有。什么地方没有懒汉懒婆娘那才是咄咄怪事。
但是懒到油瓶倒了都不扶是需要条件的,需要家人无条件无原则地惯着他或她、让他或她知道自己就算不扶油瓶也会不影响自己下一顿饭菜的质和量。
就好像红楼主中的贾宝玉,家道败落了贾少爷还能没心没肺地说“凭他怎样后手不接,也少不了咱们四个人的”,丁点儿不在乎家里还能不能继续下去,是因为人家不在乎家中是豪富还是贫寒吗?是因为人家知道家里面再怎样糟糕自己的待遇都不会低口牙
也就是说,要养出懒人是需要一定的家庭条件的,就算是农民,也必须是起码有余粮的农家……穷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谁饿起来不是四处游荡找食,哪来的条件给你当个绝对懒汉?
李家村要说惯出了懒汉的人家吧,也是有那么几家,但毕竟是贫困村,这个所谓的懒和城里人理解的懒不是一个意思,在种农活为主的环境下是懒汉,放到别的环境还真不一定;某些在乡下被骂成懒婆娘的妇女,用城里人的眼光看简直是家务精通……就是不讲卫生这点没法接受罢了。
而现在,当李力帆信心十足地说出了这个话后,其他人或许还有些迟疑犹豫,在李家村被骂成懒汉的、李力帆的二叔首先站出来支持了:“力帆这个话是正理,力帆去求了人家来给我们村走后门、给我们安排工作,我们肯定不能丢力帆的脸,一定要好好做出个人样来、让力帆的领导知道这回帮力帆的忙、帮我们李家村的忙没白帮!”
咱们必须有一个认知,某些特定环境下的懒汉,其实是见不到向上的希望才自暴自弃——如李力帆的二叔,自家的闺女聪明能念书、结果考上重点高中不让去读,反而给老父安排嫁人、彩礼钱拿去供别家的侄子,遭遇了这种事情的他真的还能没心没肺继续埋头种地吗?
能隐约察觉到李力帆真实意图的并不仅仅是李家的老爷子,被这个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二叔虽然并不能真正理解李力帆想做什么,但他本能地发现到这是一个跳出李家村的好机会,以物保部那种全国人都知道的部门领导请来的用人单位,肯定是比村长和村支书厉害。
这是华夏农民式的狡猾,他们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但是他们总能敏感地察觉到离自己最近的短期利益——虽然进城只能当过客、能看到的地方不多,但二叔心里清楚城里面的机会比村子里多了太多太多,既然能有这么安全的、可靠稳妥的进城务工机会,还死抱着家里的几亩地不放就是傻子。
“老二,你乱嚷嚷什么?!”老爷子舍不得骂乖孙,便把怒气转移到了跳出来的二儿子头上,“外面啥情况你晓得!丢下田地出去,我看你饿死都找不到回来的路!”
二叔只是偏过头不说话,村里的两座大山、村长和村支书是容不得年轻人忤逆长辈的,他虽有逃离的心,却没有反驳长辈的胆子。
和二叔一样动心的人家却不少……说到底现在是现代社会了,村里也有年轻人省钱买了几百块钱的智能手机、去乡上时会通过手机看外面的世界,只是没有家人的支持、没有领路人,敢于靠两只脚就跑出去闯荡的人不多。
“力帆,你说的……什么劳动局的人好久来,你说他们看得上我不?”李力帆的一名隔房堂哥忍不住开声问道。
这个隔房堂哥开了头,另外的人便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地问的都是招人条件。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都是至少念过小学的,二十多的这一批大多读完了初中,以前他们不觉得读过书有多重要,现在倒是纷纷为自己的文化水平紧张了。
“大家不要担心,我们李家村的情况我是如实跟我们领导讲过的,所以劳动局方面不会给我们安排太技术性的岗位,都是简单的工作。当然了,这些岗位给的工资会跟上岗难度一样、不会高到哪里去……”李力帆耐心地一一解释,这些年来,村中也不是没有人鼓起勇气跑出去后赚到钱了的,但这些人就算是有心也没法解决村中这么多人的岗位问题、甚至想带几个兄弟出去都有很大阻力。这会儿他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不管是为了他自己的后顾之忧也罢、为了家庭能扭转之前那种扭曲的潜在规则也罢,他都要尽力把这件事情一口气解决掉。
“力帆,你……”
李力帆听到众多声音中爷爷无力的呼唤声,中气十足的老人居然会发出这种软弱的语调、让他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暗地里用力捏了下大腿,李力帆忍住了没有回头——这不是他心软的时候。亲情也好,所谓的传统也好,不正确就是不正确、不道义就是不道义,对这畸形病态的乡村生存形态,他必须给出这一刀。
李力帆猜得到爷爷会用什么话来劝他……他都已经摆明了要让村民走出村庄就业,还会不去管靠着手握村干部大权欺上瞒下的堂叔堂伯吗?血脉亲情还要不要、真的忍心害亲戚吗?
在爷爷这种老年人看来这样的行为是不可理喻的,但是李力帆却丁点儿不认为在现代社会背景下“亲亲相隐”有必要性……只是他难道能去跟行将就木的老爷子争论这个吗?就算争赢了,又有何意义呢?
国安的车停在李家大院门口,长长的车队引得院坝里坐着的村民不住向外张望,又好奇、又不敢靠近。一名穿着夹克衫、西装裤、样子像是某个小部门领导的中年男子下车后走到院坝前,笑呵呵地看向一众村民,略微提高声音:“老乡们好啊,李力帆同志的家是在这里吧?”
“我在。”李力帆应了一声,从板凳上站起,起身时,李力帆看见坐在自己右手边的老爷子腰杆绷得紧紧的,脸也转向了另一面,犹豫了下,李力帆还是忍不住略微弯下腰,朝着从小就疼爱自己的爷爷轻声道,“爷……现在的事情,还是让年轻人来做吧。”
那些不合时宜的……就不要强加在我们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