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笑笑:“果然元神回了?”黛玉原来想问他心意,此时自己如何启齿。如今自己大了,也不能像小的时候那样说恼了就恼了。想了想问道:“上次宝姐姐病了,你去看了没有?"
宝玉道:“当时晴雯也受伤了,倒是没有顾上。”原来宝玉正在为晴雯的下落着急,黛玉看他一头的汗,伸手想为他揩拭,谁知却被宝玉抓住了手。黛玉原来要和他说晴雯下落,此时却忙甩开手,想起他已经和宝钗定亲,立时不知从何说起,弱弱地问道:“那你去看了姨妈没有?”
宝玉道:“她来看了我”黛玉看他不说宝钗,如何知道他的心意,道:“你病了姨妈来瞧你,姨妈说起我没有?”宝玉道:“不但没有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象先时亲热.我问起宝姐姐病来,她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以前没有去瞧他么。”
黛玉笑了一笑,心里想你总算提起她来,未必是早已知道,故意回避,便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还真没有去,后来病了,就没有想过要去了”
黛玉看他推得干净,心想莫非你不知道你就要娶她,心里也糊涂了,又不知如何说穿,只是发呆。
宝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象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你现在自然是不能去,以后到也不用这么麻烦。”宝玉道:“宝姐姐是不会怪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象没事人一般,她怎么不恼呢。”
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有些悲凉,这宝玉到底不记得当年父亲许婚之事了,从前万千恩情,原来只是孩子时候的一场游戏。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说话。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
黛玉瞧着他,“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
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黛玉看着宝玉,刚才几句话试过,心里知道宝玉即使昏聩,也还是记得当年的木石之盟,那么他娶谁,自己嫁给谁有什么关系。自己笑了笑。“我该走了。”推开他拉着自己的手,出去了。宝玉呆呆看着她走出去。欲待要跟出去,早被茗烟几个拦住。
黛玉也不去看其余人,出了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边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紫鹃忙叫秋纹,两个人一起挽扶着黛玉到屋里来.那时秋纹去后,紫鹃雪雁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着不大好,唬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这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此时反不伤心了。又知道圣旨也已经下了,一切断然没有挽回,反而冷静了很多。她的听力原来就惊人的好,自然是心如明镜。
贾母王夫人,李纨过来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
王夫人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吩咐赖大几个道:“我看这林姑娘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赶紧和北静王府的说了,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不要等事到临头,人家那边倒是不好交代。”
且说黛玉虽然服药,但这本心里放弃了控制,这病日重一日.紫鹃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鸳鸯测度贾母近日事情太多,是以不常去回.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她哪里知道是北静王派兵守住了潇湘馆,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还以为是这府上冷漠。心想自己即使只是林如海的女儿,也救过这府上无数家人孩子,谁知竟然这样人情冷暖,心下也灰了,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躺着身上疼痛,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
黛玉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撑着。紫鹃劝道:到底是如何情形,姑娘去皇宫也见识过了,只要自己心里拿定了主意,你一身功夫,哪里要听人摆布的。
黛玉道:我只恨人的狠心,在这府上,冷热我也不计较的,临了一有风吹草动,上上下下但要丢我出去应付,想来这京中已经没有我存身之地。不死又能如何。
紫鹃大哭道:“姑娘有所不知,前日晴雯姑娘才被从大观园里赶出去了,也还病着,我正不知她可拖得过这几日,姑娘若这样想,可还让我如何活下去”
这日秋纹过来,说北静王府的人来了,要来看黛玉呢。原来那边已经许婚的,只想黛玉早点过门呢。
建宁公主夜里悄悄从侧门进来,将一包解药递给黛玉:说“北静王就在外面,等你的音讯,这还是天残丹的解药,你愿意吃了,晚间自然会有车接你悄悄去北静王府,贾府上下已经嘱咐好了,林之孝家的车子就在外面等着。你若坚持不用解药,一定要走死路,也没有办法。”又说黛玉年纪轻轻,医术武功人品哪样不精的,北静王爷已经十九岁了,坚持不娶亲,也算是对得起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黛玉看建宁,原来想和这异族的好友说点什么,但听又提到北静王,心里一横,索性不做声,建宁见她眼睛都不愿睁开,更不许紫鹃接那解药。气得顿足而去。
小宝在外面等着,忙伺候建宁出去,自己悄悄回来,将那解药递给紫鹃,紫鹃只得悄悄藏了。紫鹃想这岂不是一道催命符,黛玉却明白和她说不许应承。紫鹃将那解药接了,心里寻思悄悄给黛玉服下去。
黛玉早已识破道:“你若悄悄将那药给我服了,坏了我的气节,终究也救不了我。
这边黛玉要了柜子里那些帕子,当年宝玉让晴雯送来的,让紫鹃陇上火盆,将那帕子撂在了火里。
黛玉瞧瞧那飞舞灰烬,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紫鹃抢时,却见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黛玉到想着晴雯,想自己这几日若死了,晴雯大约也不会活着,自己和她还真是好姐妹。对紫鹃的话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够不着,干急.雪雁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起。忽见宝钗遮了个面纱进来,将那些诗稿拿了去,“妹妹且不要烧掉,给姐姐留着。”
这紫鹃深恨宝钗,冷眼相对。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雪雁和鹦哥等几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
宝钗自己到黛玉床前,黛玉睁眼看她,微微一笑。道:“往日我遮着这面纱,原来是这么可气的样子,难怪奶妈给自己送了那么多漂亮的面具,姐姐若喜欢,到可以留作纪念。原来想不到你能来,明日你就要进来贾府了,如何今日不避讳到来我这病人的地方,倒是难得。”一口气接不上来,宝钗忙扶住。
宝钗道:“原来是被舅舅守着不能过来,北静王求了我来央求你吃了这解药,到送了我来看你。我因为你以前小的时候,也喊了我的妈妈做娘的,我们也算有姐妹的情分,所以来求你。无非一个解药,或者吃了,道可以救很多被这个毒害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