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新年伊始,事情并不太多,康熙一时兴起提了提,胤禛自然不可能往外推脱,便答应下来。胤礽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也说要去,如此一来二去,除腿脚不便的七阿哥,上到胤褆下到胤禩这几个阿哥全都来了。

胤褆提起此事自然没带着什么好意,他从起了心思后一直与太子胤礽别苗头,胤禛一直被看做是太子党,胤褆自然是不喜欢胤禛。随口一提若是能让皇阿玛心中产生胤禛好玩乐的想法,也是不错的,又不是甚难事。胤礽跟来的原因他也清楚,便是为了面子的问题,他也不能让胤禛落了下风,至于其他的兄弟不过是跟着玩而已。

只是他们没想到,素日里胤禛的确看着朴素,这名下的田庄也是真朴素。虽说是田庄,这也是从皇庄里分出来的,又靠近西山,更别说此处还有温泉,搁到别人身上便是不精致修缮,好歹也得弄个像样的院子。谁成想老四倒是实在,直接原样不动,简直是糟蹋了这个好位置!

康熙倒是兴意不减,他虽多次下江南,却甚少如此亲身接触到普通的田园生活,看着百姓搭着锄头在远处经过,嬉闹的孩童在炊烟下逗猫,确实让人心情舒畅不少。

他背着手从土路走过,几个阿哥见康熙兴味正浓,便无人讨没趣,个个都表现出兴味盎然的模样,胤礽和胤褆两人跟得最近,和康熙说了不少话,逗得康熙哈哈大笑。倒是胤禛这个主人却走在了后面。

胤禩笑眯眯地走在胤禛身边,“四哥不走快点?”

胤禛沉稳地说道,“无碍。”

话音落下的时候,前头康熙便唤他过去了。胤禩收敛了手中的扇子,笑意甚浓。是了,这可是四哥的庄子,便是他走得再远,这遇事了,做主人的可不就轻而易举便被想起来了。

胤禩有点怀念他那几个不被允许出来的兄弟了,若是他们在,今日倒是可以好好地看戏了。

“禛儿,此处是通往哪里?”康熙看着偶尔有人来往的小径颇为好奇。胤禛细心答道,“此乃通往后山的废田,儿子便是用了这里试验作物。这两日刚有产出,便过来得勤了些,只是还未统计数目不知多少。”

胤禛当初一分为二,盐碱地那处是先收成的,这处便留到了今日。

康熙决意往小径走走,一行人便先后地踩着小径过去了,随行的侍卫都眼不错地看着每一个人,生怕不知不觉便出事了。好在昨夜今日不曾下雪,这路还算可以,一刻钟的时间,他们便直接到了后头去了。

这两亩地并不算大,守着的人却是不小,擦着汗的庄稼汉满脸笑意,冲着田埂上的家人说着家乡话,虽然看到了远处来的一群人,但距离太远且庄子上的管家过去了,也便继续埋头苦干,倒是没说些什么。

这庄子是一名叫李四的人在管着的,这些天他也一直在和冯国相打交道,此时远远见着胤禛陪着人过来,顿时便跟了过去,冯国相更是心里直打鼓,隐隐有了猜测。

“爷,您过来了。”李四憨厚嘴严,也没想着和胤禛旁边的人说什么,俱行了礼后便说道,“旁边这亩地早晨刚收完了,正派人在整理,过不多时便能知道有多少了。”他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满满都是笑意,任谁都知道是丰收了。

康熙捋着胡子,平和地问道,“这种的是何物啊,就只是这两亩地?”方才胤禛还没答复,李四和冯国相便过来了,康熙显然对这两人更感兴趣,胤禛也没赶着回答。

李四不善言语,求助地看了眼冯国相,这段时间来都是这位先生跟在庄子上来回跑,李四还是挺信任他的。殊不知冯国相心里也正煎熬着,见李四递上梯子顿时就顺藤摸瓜接过来了,“此乃舶来的作物,这两亩地种的都是名为番薯土豆的农物。刚开好这亩地的产量虽还未得知确切数据,不过在下估计,定能破七石!”

康熙震撼,皱眉追问,“确能破七石?”

冯国相信誓旦旦地点头,“确能破七石,其中土豆等物被西方作为主食,若是能顺利推广开来,或能够弥补一二。且此等作物在险恶地面也能生长,前些时候另一庄子的土质不好,然也有近七石的收获,在普通土壤,破七石定然不难。”

康熙舒展眉眼,心中大喜,若是真有这等效果,便是在其他地方推展开来也不难。除开粮食大仓的场地外,不少地方都是饱一年荒一年,有此等作物,岂不大好!

“可否领我等前去看看,如此神奇的作物,我还从未见识过。”康熙温和地说道,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中年人。然那若有若无的威压不是虚假,四贝勒谨慎地跟在他身后不是虚假,更别说还有那么多位人中龙凤跟在周边,冯国相心里终于肯定那个想法,脚肚子便颤了颤,视线瞄了眼胤禛,立刻说道,“自然是可以的,这边请。”

他们收起来的作物都暂时堆放到后头的空地上去了,等过称后再细细整理,一一做好贮存的工作。堆成小山圆滚滚的土豆上还带着黑褐色的泥土,然而任何人看到这堆东西都心情舒畅,康熙脸上的笑意更浓,“不若今夜便尝尝这个吧。”

胤褆连声劝阻,雄浑声线带着焦急意味,“皇阿玛,这东西我们不曾知道效果,洋人那边的东西又有几个是好东西,还是小心点好。”

胤礽本来心中有些许不畅,见胤褆这么说便不大痛快了,“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只要得用便是好事,还分西洋大清不成。如非如此,皇阿玛又为何要提倡满汉相亲。只是皇阿玛,这东西的确还未经过试验,您还是别亲身试险了。”

康熙满意地看着太子,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太子此言有理。胤褆啊,你切莫轻忽了洋人的能耐,多少东西都是这样悄然湮灭的。”胤礽温和一笑,看起来儒雅至极。

胤褆暗自着恼,索性不言了。

“老四,你如何看待?”康熙问着四子,毕竟这是他的庄子,理应他最知晓。

胤禛沉稳地说道,“儿臣当时分开两份,一份在他处,着人收成后已经以此物为食有半月余,并未出现问题。儿臣在昨日也尝试着吃食过,也无症状出现,当能作为主食。”

“好。”康熙抚掌而笑,“这样的胆识才是我的好儿子,难道你等认为我连老四都不如?”众人连道不敢。

康熙并不止于这里,还让胤禛带着他往另一处庄子过去,确认了那处地窖下果真有这般产出,欣喜之下大手一挥,接连赏赐了胤禛不少东西,晚上也便在庄上吃了方才回去。

胤禛回府的时候,月明星稀,暖春的风好了些,不再如之前那般冰凉,柔柔地撩起人的衣角,又缠绵离去。他坐在微微摇晃的轿子里,想起了刚才离开前太子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大哥黑沉的脸色,神情也越发冷硬起来。

他靠在后头闭目养神,些许情感被坚冰再次包裹起来,等胤禛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他又层层戴上情绪的面具,漆黑眼中看不出半点心绪,“苏培盛,去买酒。”

苏培盛不说府内美酒无数,更没说时辰已晚,只是赶紧赶忙地派人去还开门的酒铺子买酒。

过了数日的傍晚时分,胤禛回府的时候召了温凉,递给他一份折子,“皇阿玛颁发了命令,此物当能挽救不少人的性命。”只要朝廷肯下苦功夫去推广,以这等作物的特性,当是能在饥荒时期救下不少人了。

温凉接了过来,却没看,只是淡淡说道,“此乃贝勒爷的功劳。”

“这是你的功劳。”胤禛目光微垂,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方才言道,“只是这件事上,我报了冯国相的名头。若你风头大盛,与你不是好事。”不管是温凉的喜好也好,他的谋虑也罢,都会成为人的聚焦点。更别说得了康熙兴趣的人,哪还能隐瞒下来?届时温凉的特殊喜好只会成为他的灾祸。

温凉拱手,“多谢贝勒爷。”

没想到这事,倒是胤禛帮他解决了。

温凉估算,他们约莫在午夜前便会开始转移,毕竟人数众多少说也有数百人,这样的人不可能全部直接从城门出去。毕竟他们在京城行动,肯定会有人过于放肆被人盯上,这部分要出去便是从地道出去的。

而另外一部分如同说书先生这些便会从城门光明正大的离开。

地道的人好估计,温凉估算着也大概是百人以内,再多便不好控制时间。他们分散各处从地道到此集中,然后再从此离开。

至于为什么不能从各个地方直接挖地道通往城外,其一他们没有那么多人手,其二,六面胡同下面本身曾是条暗河,在暗河消失后,内里的痕迹还是在的,轻而易举便能顺着这痕迹挖出城去,所以只能在此集合。

而这点,是温凉在书楼里翻找了半天后才找到的古籍里面发现的,他隐约记得曾经拿过本古籍回去钻研,凭着记忆把古籍找回来后,温凉就着这数千年的建筑变化一点点推算着,最后确定,在六面胡同下面的确有条这样的渠道。

此为防盗章早在康熙三十八年下半年,冯国相便一直远离贝勒府常驻庄子上。胤禛挑中他便是认为他沉稳些,在看着这些事情上会周到些。实则开始那俩月冯国相一直在心中骂娘,然无力回天,只能老实地压着性子在庄上守着。

玉米是最早成功的,十月份末尾就种了出来,产量虽不似成熟土地上所种植的小麦玉米一般高,却已经奋起直追。而过后在年初的时候收获的土豆番薯却是实实在在令人震撼了。

温凉奉上的记叙中写道,关于土豆番薯等物可尝试着在盐碱地或荒凉地种植。胤禛虽半信半疑,却也留着一半的种在了特地挑选出来的盐碱地上。要在皇子皇孙的庄子里找到这样的地盘着实有点难,好在最后他们是真的在胤禛一处有着温泉的庄子上找到了,并据此开始尝试种植。

最后种出来的亩产却是连亲自种植的农户都不敢相信,约莫算下来,亩产近千斤!

清朝一石折合斤数是一百四十多斤,如此算来,便是整七石!而此时水稻亩产最多两三石,小麦也是两石多,如此高的产量,怎能令他们不惊讶?!

有农户捧着刚刚挖出来的土豆喜极而泣,跪倒在松软的泥土上痛哭流涕,恨不得这玩意早出现几年,救救他那因饥荒饿死的妻儿。这隐约的哭声令人凄凉,却也含着喜悦,即便站在边上的冯国相看不得农户邋遢粗糙的模样,却也深有所感。

冯国相是全程看着这玩意出现的,在得知这个亩产量后,先是让农户尝试过可以食用后,欣喜若狂地把这个消息送到了禛贝勒府上,胤禛接到消息后迅速封锁了庄子,亲自赶往前去查看。

望着眼前出现的这亩作为实验的土地,胤禛在震撼后也同样喜悦。此物可作为主食,也能饱饥,若是在那些从前荒废无法种植的土地上种上这些作物,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胤禛喜悦地回了贝勒府,在外书房来回踱步,难得喜形于色的模样让伺候的人纷纷好奇,苏培盛呵斥了他们几句,捧着茶水递到四贝勒面前去。胤禛喝了两口后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苏培盛,去,去把温凉给爷请来。”

苏培盛早有所感,当下便亲自前去,把温凉从小院里请来。

温凉早从苏培盛的话语中得知试种成功,眼里含着几不可察的暖意,“贝勒爷,此事既成,若能成功,便是大事一件。只是您是打算亲自告诉万岁爷,还是借由他人之口告知皇上?”他的问话昭然若揭,带着淡淡的追问。

胤禛神色微变,为温凉如此犀利的话语。

这些作物虽然已从西洋传来,却至今不曾广泛推广,实则百姓排斥心理甚重。若是他亲去,不管好坏都由他一人承担,是成是否还未可知。若是借由他人口去告诉皇阿玛,便是分担了风险,也等同于把成果拱手相让。

这个最佳的人选自然便是胤礽了。

可胤禛愿意吗?

他不愿意,或者说,他原本曾经是愿意的。

从胤禛得温凉献策后,他曾在太子身边旁敲侧击过,然而胤礽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认为前些时候下拨的赈灾粮款过多,农田自有修复的渠道,该把注意力放在水利疏通上。

这两者都是重中之重……如果不是胤禛想起这次押送粮车的人是大哥的人脉,而目前的户部尚书是站在太子这方。

胤禛回想起那刻太子说话的冷漠神情,依旧略感心寒。

温凉不紧不慢地开口,带着如流水滑过的凉意,“某闻国之兴者,视民如伤;其亡也,以民为土芥。贝勒爷以为否?”

胤禛锐利地看着温凉,一扫方才的惬意,气氛变得有些冷凝,厚重威压令人难以直视,他慢慢地念出原句,“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温凉,你好大的胆子!”

“贝勒爷!”此时两人都是站立姿态,温凉不过矮胤禛半个头,他挺直站立的模样却夹带着莫名气势,毫不退缩,“在您面前,温凉不曾有过虚言,也不需什么胆子。若温凉有何话要说,便是为您着想。您可以不听,某不可不言!”

“好一个不可不言!”胤禛气势急剧攀升,更加可怖,然他脸色愈发冷峻,淡漠声线令人发颤,“若是爷不听,倒成了忠言逆耳之辈?!”他一挥袖子,苏培盛的脚肚子便一哆嗦。早知方才他便该一同出去,若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岂不是要命!

温凉往后退一步,深深鞠躬,宽大的衣袖触及地毯,裙摆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轻起波澜,“贝勒爷,某并非强迫行事,只是提出建议。听不听在您,您并非没有其他选择。爷如此动怒,怕是因温凉所言有感,此乃常事。若您不愿如此,当可更换他法,温凉定当从命。”

长久的停顿后,只听胤禛淡漠的声响,“直言不改,你便不怕爷真的要了你的命?”

“士为知己者死,温凉无憾矣。”

虽是初春,外头还是零散地落着小雪,月光下薄薄的一层雪白泛着微光。树叶的飒飒作响与落雪无声飘飘地融合在一处,化作这春夜的景色。

夜越发深沉了,早已掩盖所有痕迹的雪地上突兀地出现一行脚印,在精致的画廊上突兀消失,片刻后又巧妙地出现在尽头,蔓延到了小院门口。

朱宝抱手守着门,脑袋一点一点地沉浸在睡梦中,忽冷忽热的感觉令他着实不怎么舒服。虽白日里他是守门的,可这毕竟是贝勒府内,守夜便大可不必了,若不是为了等温凉回来,此时朱宝也是回屋休息去了。

绿意小跑着穿过院中的鹅卵石小径,在看到半睡半醒的朱宝时狠狠拍了一记,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睡睡睡,就知道睡!格格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再晚点得出去找找,这天怎的就突然下起雪来,早知便该给格格准备件大衣,如今却不知冻着了没。”

朱宝扶正了帽檐,挠挠嘴角正想说话,便听到敲门的动静。他忙不迭地打开门栓,把一身寒意的温凉放进来,甫一进门,绿意便塞了个手炉,“格格,您先暖暖手,奴婢去给你打盆水泡泡脚。”

温凉半心半意地点点头,头发黑银交加,他抬手拍了拍,湿冷的感觉侵入骨髓,几片拍下的雪花随着他的动作旋转着,最后融入脚下白色痕迹中。

泡了脚后,温凉抱着手炉缩到被窝里去,屋内的地龙让温凉整个人从冷意中拔出来,又塞到了暖意中去。而如此暖和的温度也让他的思绪变得昏昏沉沉起来。屋外绿意和朱宝来回走动,很快又安静下来。

两人在冬日未散时都是在里屋给温凉守夜,虽然软塌和打地铺并非好的选择,然而只有此屋通了地龙,温暖的感觉便足以让他们欣喜不已。

温凉脑中大半思考的空间开始停顿,许是手炉从掌中滑落的动静又惊醒了他,温凉挪了身子,更深地塞到了被褥里面去,打了个哈欠开始想睡觉了。

他是故意的。

从温凉得知铜雀献上计策时他便知道这事无力回天,已成定局。既如此,他便不可能白吃这闷亏,起因不赖胤禛,然结果却是于他有利。

从这段时间的观察中,温凉察觉到胤禛或许心中有感,然剑指皇位的想法不曾表露过。这不仅意味着太子还不到让他失望的程度,也意味着他还没开窍。

这可不行。

温凉一直是打着让胤禛越早取得康熙注意越好,如今竟是连真正的想法还不确定?如此一来,温凉便主动加点柴火。连砍柴刀都亲自送到了胤禛手中,温凉不信胤禛不动心!

半月后,听闻胤禛亲自带着康熙出游时,温凉便让朱宝烧了热水,泡在浴桶里长舒了口气。他抬起手擦着胳膊,撩起的水珠从湿滑皮肤滚落到水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一个看到太子想法的机会不过是温凉送给胤禛的第一份大礼。

此后被隐约排斥的未来才是第二份,太子能眼见着他的四弟白白占去这份无人发现轻而易举的功劳?

若真能忍住这般妒忌心理,此后数年太子便不会越发骄横跋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