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到底拿着脸盆去门口水塘打水洗脸了,几个老师就互相问,说这老师这次怎么这么激动?也不是说他们不惋惜,但就跟宁光的无动于衷一样,离的太远了,很难达到涕泗横流的地步。
有个知道的说,那是部队转业回来的,好像还上过战场,可能觉悟跟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不一样吧。
老师们围绕这个话题议论了一番……宁光的班主任也参与了进去,等回过神来学生还在跟前的时候,就顺势说:“你看,多少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才让你们这一代有了现在的新生活,以前你们美头家连念书的机会都没有的,你还不好好学,这样怎么对得起他们?”
宁光抿了抿嘴,她知道这个班主任为人很好,等闲是不会对家长说学生的坏话的,因为知道这个时候的教育方式无非就是打跟骂,家长们总觉得只要有人说自己孩子不好,上去几个耳光一顿拳脚,那就是有家教的表现了。
所以班主任不到万不得已,见了家长都拣好听的说。
她就偶尔也敢跟他说一说心里话:“有念书的机会还不是要做牛做马,在乡下待着?”
“……总归有很多不一样的。”班主任没想到她会犟嘴,因为宁光从沈安怡转学之后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还是去年她考的比较好,被老师夸奖了一顿,才渐渐肯跟老师说几句话……跟同学还是默不作声。
所以印象里就是沉默而软弱的那种。
这会儿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就是皱眉,“你是年纪小,不知道旧社会的苦!你看刚才出去的老师,是那个时候过来的,看新社会什么都好。”
旁边有老师过来感慨说现在的孩子真的被惯坏了,所以贪心不足。
宁光觉得很委屈,因为她从来没有被惯过,又怎么个惯坏法?
她班主任在这点上倒是认可她的想法,跟那老师说:“你是年轻的女同志,家里条件也好,所以不知道,这美头在家里过的还真不怎么样。”
那女老师是其他村子的,这时候也不是每个村子都有村小,新岗村人多,所以办了一个,附近村子上的孩子,没能力送去黎小的都在这边念。
他们村子上出了能做老师又愿意做老师的,也会过来工作。
这老师好像是中专毕业,年纪其实还不到二十,在班主任这年纪看着还是一团孩子气,她家里暂时没给她找到合心意的工作,于是在村小先教一段时间的书。
闻言就叽叽喳喳的问起宁光的情况。
班主任责备的看她一眼,先让宁光回教室,这才跟她一五一十说起宁家跟赵家上下几代的恩怨……这些村小有点资历的人都知道,也就女老师外来的不清楚。
这年纪的女子最容易同情心泛滥。
女老师从那之后对宁光就好了很多,很明显的那种好。
其他学生看到了当然也不免嫉妒,只是这情况跟沈安怡对宁光好不同。
沈安怡到底只是同龄人,哪怕因为家里条件好,又是城里来的,到底威慑力不足。
学生们因为这女老师的态度,对宁光倒是有了很多转变,至少不那么明显的排斥她了。
不过宁光这时候对于跟她们交朋友也没了多少兴趣,她总觉得这些人是冲着女老师跟自己做朋友的。那么要是哪天女老师不喜欢自己了,又或者是毕业了,她们肯定还是会弃自己而去,像从前一样,甚至改口说自己的坏话……那种滋味她已经尝过,不想再尝了。
所以对于主动示好的同学们都木讷相对,一段时间下来,大家就默认她是个傻乎乎的、哄都没法哄的人。
想通过她讨好女老师,似乎不太可能。
于是态度又淡了下去。
宁光倒是松口气。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学校里就提起了春游的事情。
宁光确认这个消息后就是忧心忡忡,因为想起来之前戴家兄弟说的话,就有点后悔之前同学主动找她玩时不该不理会的。
这样到时候到了础山脚下,她要怎么给戴家兄弟带生意呢?
其实如果是成年人的话肯定知道,戴家兄弟当时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场面话,未必当真。但在宁光这年纪就认为是一件很重要的无法忽略的大事了。
她为这个忧虑了好几天,甚至到了吃不下睡不着的地步。
最后却发现,她真是想多了。
“你等会回去的时候,去那边草垛里,比较松散的一把稻草拔下来。”索性这次宁光一见他就让出了位置,赵建国也没说什么,两人默不作声的洗衣服,过了会,宁光总算洗完了,拎起篮子要走,赵建国忽然开口,他说话的时候还是看着水面,不看宁光,“里面有作文书。”
宁光一愣,正要说什么,赵建国自顾自的继续道,“是安怡买的。”
“安怡借给你看的吗?”宁光下意识的问,“那你借给了我,你自己看什么?”
赵建国搓衣服的动作粗暴了点,过了会儿才瓮声瓮气说:“我哪里有这个福气让安怡这么上心?她本来是买给你的,我作文不好,所以留下来看了几天,有点弄脏弄破了……你要是想告状,随便。”
“没有。”宁光忙说,“要是新的拿回去,我家里肯定要问。旧一点正好说别人不要给我的,或者说借来的。”
这时候没人肯把保管簇新的书随便借人。
要借也是关系特别特别要好的那种。
比如说沈安怡之于宁光……宁家人要是这么认为了,宁光的下场可想而知。
“安怡说今年香港回归。”赵建国不易察觉的松口气,他其实还是很怕宁光去跟沈安怡告状的。
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套作文书也许沈安怡不会在意。
可他这个表妹又不是傻子,要是知道他昧下了给宁光的作文书,谁知道会不会疑心其他托他交给宁光而宁光迄今连影子都没见过的东西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他耷拉着眼皮,说,“县里有作文比赛,她已经报名参加了,让你也去试试……有奖品的,前几名好像还有奖金。”
“……”宁光沉默了一下才说,“哦。”
她前几天才觉得这世间大概只有沈安怡最理解自己,现在也不这么想了。
自己从头到脚,哪里有一点点凭着一套作文书就在县里作文比赛拿奖的本事???
何况主题还是香港回归……宁光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甚至连香港在新岗村的东南西北哪一个方向都不清楚。
至于说奖品跟奖金,宁光就更不感兴趣了。
因为且不说她根本不可能拿到。
就算拿到了……想也知道,那都是帮宁宗拿的,自己什么都轮不上。
宁光实在不清楚,沈安怡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早先建议她上大学,现在让她去参加作文比赛……可能在这个同龄人眼里,她自己做的到的,宁光也做的到?
宁光很想跟沈安怡说,自己不但根本没有参加作文比赛的资格,甚至连兴趣都没有。
香港又不是她的,爱归不归,归来了也不会让她少做一点家务,更不会让她多吃一块肉……关她什么事?
她甚至连作文书都不想拿回去。
然而经过草垛的时候,宁光脚步停了停,虽然最终还是就这么走了过去,片刻后,趁家里人不注意,她还是又走了出来,去草垛里将作文书拿走了。
因为路上怕人看到,她从草垛里摸到三本书后直接塞进了棉袄里。
跑回家,进了自己房间后才拿出来看。
这三本是一套,上中下。
可以看出来,之前有着挺漂亮的封面。
但这会儿已经被乱涂乱画了一堆看不出来用意的图案,雪白的底色也沾了许多污垢。
宁光皱着眉,心里对赵建国很有些埋怨,虽然她对作文书兴趣不大,虽然她觉得沈安怡根本不了解自己……可这毕竟是她唯一的朋友给的,赵建国扣下来看几天,也就算了。
可弄成这个样子是几个意思?
这是完全当成自己的,所以随意糟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