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秦峰朝她一笑,冷酷刚硬的脸上有了温和的笑容。
她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原本坐着的男人,僵硬地转过身来,青色布衣,黑长裤,武夫装扮,头戴皮毛帽子,散乱的头发挡住半张脸。
即便如此,只是一眼,她还是认出陆青铜来。
“二哥。”她的嗓音发哑。
陆青铜有那么一刹那,不敢看她的脸,死寂般的沉默,压得三人喘不过气来。
“我把我们的事说了,这些年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往后,我想推荐二弟进军营,以后他就叫秦铜……他爱舞刀弄枪,军营里最合适不过。”秦峰定定地凝视着她,言语有着镇定人心的作用。
“到了军营,岂不是很难见面?”她眉头微蹙,心有不舍。
“青铜二十七了,以他的武功,在军营待几年,怎么说也能当个副将,再拖下去,可就一事无成了。”秦峰说的有理有据。
她无言地望向陆青铜,视线锁住那被杂乱头发挡住的半边脸,轻声问。“可二哥的脸……”
“长安,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秦峰走到书柜前,打开一个木匣子。
眸光一沉,她亲手触碰那软绵的物件。“这是……人皮面具?”
“正是。”
“大哥哪里找来的能工巧匠?可信吗?”她粉唇轻抿,眼底闪过犀利光芒,手下的面具轻巧单薄,手艺精湛。
“当然可信,是你手下白银的师兄。”
她坐下喝茶,说起黑龙寨的事,秦峰一脸紧张,但陆青铜却面无表情,眼底宛若死水。
“明遥总算有点用处,没让你受伤。”秦峰感慨有加。
“明遥是谁?”沉默半天的陆青铜总算开口了。
秦峰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秦长安却一笑置之。“明遥是我的后院人,至于什么叫后院人,就是比丈夫地位低一等的男人。”
陆青铜眼神大变,愕然地说不出话来,再看面前的秦长安,姿态高贵,随性而活,是跟两年前大为不同了。
她已经很难再被陆青铜的反应影响了,将手中的茶杯一搁,笑靥如花。“二哥,你这一路还顺利吗?”
“知道你们好好的就行了,靖王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你我都很清楚……”陆青铜欲言又止。
“如今,我可不怕他。他再有能耐,也不见得能在北漠掀风作浪。”她冷冷一笑,面若寒霜。
陆青铜摇头,面如土色。“这两年多,他更加喜怒无常,朝廷高官见到他,没一个不忌惮他的。一旦发现我在北漠,牵累大哥,不划算。”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如今才把你救出来,我跟晚妹好歹也是在北漠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是最好的时机。”秦峰拍拍陆青铜的肩膀,掷地有声。“晚妹当初吃了不少苦才能见到我,你千万不能怪她。”
秦长安笑了笑。“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大哥。”
陆青铜下颚绷紧,她的云淡风轻,反而衬托出他的狭促不安。
“我还得回去找出金梅的解药,过几天再来见大哥二哥。”
秦峰亲自把她送出书房。
她垂眸一笑,二哥的态度还是很伤人,却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内。
“陆青铜!我真没想过你现在是这幅德行!你还有兄长的样子吗?你在金雁王朝也是这么对自己的妹子吗?”秦峰关上门就开始骂人,愤怒地宛若被激怒的雄狮,脸色铁青。“晚妹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么多,你有什么本事,对她摆谱?!”
秦长安没想继续听下去,提起裙裾,正欲继续朝前走,却听到陆青铜压抑颤抖的嗓音,划破她的耳际。
“大哥,这个秘密都快把我憋疯了……你不知道,她不是我们的亲妹妹,不是娘的孩子,不是!统统不是!”
她的心一跳,脸上血色尽失,怀里好似揣着什么东西,却在一瞬间摔得粉碎。
这就是二哥藏了近十年的秘密吗?因此,他多了些原本不该属于他的特质,那是一种她没有勇气去触碰的黑暗。
她毫不迟疑地快步离开,身后再无任何声音,安静的可怕。
坐在铜镜前整整一个时辰,她望向镜子里那张明媚清绝、艳若桃李的脸,再想想大哥二哥的平凡长相……苦苦一笑,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的,她却到今日才看破,还自诩什么聪明人?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查,娘亲在生下二哥后身体越来越差,怎么可能十年后再生她这个女儿?而她长大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容貌跟清秀的娘一点也不像。
可是,她以陆家子孙自居,不想让陆家就这么没落,到头来,她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怪不得,二哥看她的眼神藏不住的恨意——说不定她不过是外面女人生的孩子,又怎么能把她看作亲妹妹?
这些年的汲汲营营,劳心劳力,竟然在一瞬间恍如隔世。
明遥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木然呆坐,眼角含泪的模样,一时间无法压制满心的动荡震愕,薄唇抿成一线。
这女人什么时候掉过一滴眼泪?
“长安。”他低低唤道。
端坐在铜镜前的女子没有反应,她吃力地回想,却也想不起来自己生母的样子,生母会是什么样的女子,是善是恶,又怎么会把女儿交给陆家?
“长安!”他扬声喊,紧紧捏住她纤弱的双肩,要她很快清醒。
谁是长安?
她微弱地笑了,是了,她早已不再是陆青晚了,她可是北漠御封的长安郡主啊!哪怕不是陆家人,她还能一蹶不振吗?
明遥扳过她的身子,二话不说,近乎蛮横地把她涌入怀里,她此刻浑身冰冷,太不对劲了!
想来,是他曾经担心的事成真了。陆家男人的长相,跟她差之甚远,只是陆仲素有爱妻美名,看起来刻板老实,不曾纳妾,那么她的身份……就很值得推敲了。
“阿遥,皇上给你抬籍了,往后,你就不再是罪臣之子,是个普通人了。”她抬起下巴,眼波流转,幽幽地问。“高兴吗?”
他随意地一点头,眼神里看不到半分笑意。
“虎头呢?”她踉踉跄跄地推开他,没了笑容。“我要抱虎头,你好冷。”
明遥闻言,眼神一沉,难道他轻易被她的情绪左右,她藏匿内心的悲痛也传递到他这里来了?
“不管郡主遇到了什么事,都能顺利化解。”他一把拉住她,不让她去找那头白虎,银质面具几乎贴到她的耳畔,低声细语。“我会陪你走到最后。”
她心中一动,定定地看着那双深邃的黑眸,这些年支撑着她的唯一信念,就是因为她是陆家人……如今这个信念,却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这一晚,只有明遥服侍她,她浑身乏力懒怠,不想动弹,他就让翡翠把饭菜端到屋子里,亲自一勺一勺喂她。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诡异地全都理解。
算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阿遥,能让我再看看你的脸吗?”她低声问。
明遥没拒绝,取下脸上的面具,将那张不堪入目的脸孔对向她。
她探出手去,微凉的指腹触碰过他的眉眼,他的心中隐约压抑着什么,一般人见到这张脸不是尖叫就是害怕,她能直视已经是胆识过人,更别提还亲手触摸!
“如果我能长一张平凡的脸,那该多好。”她寥寥一笑,收回了手。
平凡一些,就可以跟大哥二哥相像些,就可以继续当亲兄妹。
只是骨子里的血液,又如何作假?
转过脸,没再理会明遥的表情。那一夜,她什么都没想,就这么浑浑噩噩睡过去。
{}无弹窗她直勾勾地望向这个男人,那双深邃而高冷的黑眸里,散发出些许揶揄的笑意,这种眼神……突然让她的心跳紊乱。
猝然翻了个身,让他成为被压的那个,秦长安以手肘支在他光裸的胸膛上,俯下小脸,逼近那张面具。
他……在任何危难时刻都陪伴她左右,在血雨腥风中护她周全,在冰冷地窖中给她温暖,她理应全身心信任他,只是,那一抹不安,不知为何还根深蒂固。
明明看过他鬼魅般的丑陋容颜,为何还是会被他眼底的霸道所吸引,甚至隔着面具,几乎隐约看到他此刻嘴角的轻笑,宛若一道阳光,让身处夜深人静的自己,感到分外刺眼!
“阿遥,你想永远留在我身边?”她美眸轻瞥,双颊宛若桃花色,却没有一丝意乱情迷。
“想把我赶走的人,一直都是你。”他的嗓音带着压抑的哑然,扣住她的纤腰,让彼此更加密不可分。
“如果你留下,就不能背叛我,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她的手拂过他臂膀上的伤痕,垂眼的姿态柔美,动人的很。
明遥喉咙紧缩,欲望本就蓬勃汹涌,更别提难得见到她这般柔媚神情,他身躯一震,抓起朱红锦被,彻底将两人覆盖。
锦被下,两具滚烫身躯抵死缠绵,这一夜,很漫长。
明遥一夜没睡。
今夜的他,情绪波动很大,明知她已经开始起疑,却又不得不把戏演到最后。
这半年,他最不屑的儿女情长,却让他甘之如饴。
他们的身心,从未如此靠近,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抱她,占有她,在情欲的热潮中分享那种极致的愉悦。
在他的生命里,他从不缺少女人,但也从未在意过任何一个女人。
事实上,所有女人面对他时,不是惶恐不安,唯唯诺诺,就是趋之若鹜,刻意讨好。
再美的女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碗乏味的水酒。
只有秦长安这个女人……不管他尝过几次,想要她的欲望依旧在体内狂妄叫嚣,得到她的一刹那,足以令他忘却所有的卑微隐忍,那种说不出来的快意餍足,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这条路,再艰辛,也是他选的。
对她,他志在必得!
天亮前,他起身穿衣,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吵醒太过疲惫还在安睡的女人。
绕过主屋,明遥快步走向东边的竹林,那里,惊雷早早地候着。
“爷,这是圣上的密旨。”
拆开一看,他不耐地揉成一团,语气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催我回京,这都第三道圣旨了吧?满朝文武全都是废人吗?缺了我一人,天就要塌下来了?”
“还有一事,那批江湖人成功带走了陆青铜——按照爷的吩咐,一切做的很自然,对方没怀疑。”
明遥扬起手掌,嘴角扬起一抹轻笑,这种感觉真奇怪,他从未想过会跟一个女人成为对手。但此刻,他的确是跟秦长安在见招拆招。
推波助澜,他成全她所有的心愿,她要陆青铜,他就让他们一家团圆。
“这两日,郡主就能得知江南的消息。”
他冷声说,眼里乍现残酷的光芒。“皇帝那里,就说我还未得到心之夙愿,等我周游列国,至少还有一年半载。”
就算对皇兄龙奕,他也不曾告知自己真正的行踪。
他不悦拂袖,朝政大事,去他的吧!
将近黄昏时分,秦长安收到了将军府下人送来的信。
上头是秦峰的笔迹,寥寥数字,却看的她异常安心。
二哥被秘密接回来了!
不但如此,大哥说在打斗中,伤到了靖王龙厉……他的手下慌忙护驾,才让白银有机可乘,带走了陆青铜。
揉碎了信纸,她缓缓坐在暖炉旁,将信纸丢入火焰中,眼波平静。
明遥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一身素丽,长发垂泻,暖融融的火光宛若生成一个迷离光圈,将她笼罩其中。
“我们明日就启程回京。”她不曾看向他,表情镇定。
他坐在她身畔,近距离地审视着她的表情,炉火中还残留一角信纸,他黑眸一闪。
“发生什么事了?”半响之后,他才开口。
“好事。”她粲然一笑,跟他四目相对,那双眉目灵动似水,看不到一丝阴霾。
他突然如鲠在喉。
知道“他”受伤,她就这么欢喜?
她对“他”……难道除了恨,除了厌恶,就没有别的?
她垂眸烤火,脸上没了往日的固执,也没了距离感,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掠过她额前的碎发。
两年前,他哪怕眼睁睁看着她死,还无法深刻了解心里对她的那股纠结和不舍是什么,如今,答案再明显不过。
“地方上送来了个铜锅,待会儿我们围炉看雪。”她笑着拍掌,眉目飞扬,有着寻常女子罕见的潇洒。
他心微微一动,本是孤傲难以取悦的性子,却总是因为她一道灿烂笑靥而心神摇曳,握住她的手,反复摩挲着她的指节。
日子久了,就会发现明遥的一举一动仿佛具有天生的威慑力,让人不敢去反对抵抗。想必,他也不会甘于臣服一个女人,情感是一码事,男人的尊严和出生以来就被灌输的观念往往根深蒂固,坚若磐石,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走吧。”他捞起一件柳绿狐狸毛披风,顺手披在她背后,走到凉亭内,下人已经准备好了铜锅和满桌的菜肉。
这里是当地首富的庄子,官员特意把她的住所安排在这儿,便是顾及她的身份。
“北漠最流行冬日吃烫锅,这里盛产牛羊肉,有大片的牧区,肉质鲜美。不过,蔬菜的品种就很不足——”她夹了一筷子羊肉片进去,突然意识到什么,笑着摇头。“我忘了,你才是土生土长的北漠人。”
“我从未跟别人一起吃烫锅。”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笑,看着白烟袅袅,亭子外的飞雪飘舞,“这是第一次。”
“阿遥,你以前可真喜欢摆谱,少爷架子该多大,才不懂跟人分享?”她的嘴角勾起狡黠笑容。
他的脸沉下来,气的牙痒痒,恨不能咬她一口。这牙尖嘴利的女人,无时不刻给他泼冷水。
她浑然不觉尴尬气氛,怡然自得地舀汤吃肉,眉梢微抬,眸子宛若晶亮宝石,一抹笑花镶嵌在她唇角,相当迷人。
他盛怒的眉眼顿时柔和三分,行医的秦长安认真严谨,胆大心细;生活中的秦长安却是个松散爱享受的女子,自由舒适,性情如风;在感情上,又是爱恨分明,宛若一头烈马。
“郡主,刘富贵求见。”
刘富贵正是当地首富,也是这个庄子的主人,她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个圆滚滚的男人身穿华裘,捧着一坛酒紧张地站在不远处。
“让他过来。”
她搁下手里的筷子。
“刘庄主,这些天住在你的庄子,多有叨扰。”她微微一笑,气度从容。
“郡主下榻,蓬荜生辉,是小的全家族的荣耀。小的听说郡主喜欢烫锅,特意送来碧雪烧,吃烫锅怎么能没有好酒呢?”刘富贵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恭维道。
“碧雪烧可是北漠十大名酒之一,我就却之不恭了。”她双臂环胸,笑容可掬,看着刘富贵给自己倒酒,酒液清澈,香气怡人。
“这酒喝多了不上头,是用山泉水酿造而成。”刘富贵倒酒的手有些发抖。
明遥的眼闪过厉光,话锋凌厉:“手这么抖,酒都撒了,还敬什么酒?”
刘富贵肥硕的身子抖了抖,这才注意到秦长安身畔的男人浑身的盛气凌人,那张面具下的精锐双眼,好似能吃人般阴冷。一时间,他竟连话都不会说,磕磕巴巴,满脸涨红。
她不太苟同。“天冷,手抖是正常,刘庄主,下雪天你特意来送酒,辛苦了,请坐。”
刘富贵表情尴尬地坐了下来,被明遥利眸一扫,又开始发抖。
秦长安故作不知,微微一笑,举高酒壶倒了一杯。“我在刘庄主的庄子里一住就是半月,明日我们就离开了,按理说,这杯酒,应该我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