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龙厉的羁绊

是,不久之后,有人要大祸临头。

可是,那样的危险,竟然不是降临在龙厉身上,而是……她?!

他要去见她!阻止一切的发生!告诉她有危险,千万别出宫!

深夜的寒意,从脚尖窜上天灵盖,等他恢复清醒的时候,却是一个人站在宫门之前,守门的侍卫用异样的眼神看向他,粗声粗气地吼道。

“宫门已关!”

顺着侍卫的视线,裴九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赤脚奔过来的,从青天监到宫门外,这么远的一路,他竟然顾不上穿鞋就出来了!

左脚脚心被路上的石子刮伤,伤口虽小,但因为他神志不清地奔跑,而流了不少血,他却不曾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疼痛!

他该告诉她吗?他只是看到几个画面而已,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她是否逢凶化吉,又是谁把她拉出困境……甚至,他不知道那件事,会不会产生一系列的变化,甚至,更改他们如今如此疏远的关系,给他们一个新的转机?!

裴九定定地站在原地,任由左脚的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一个脚印,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的,是面前高大雄伟的宫殿,是金雁王朝一百多年来皇权的象征。

他想起了,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想到了他这些年来反复在痛苦和悔恨之中煎熬的无数个日夜,于是,他不进反退。

命运之轮,如何运转,他不该是那个力挽狂澜之人,他生怕改变了她的处境之后,会将彼此最后的一点希望,彻底毁灭!

开过天眼的他,比过去任何一次还要虚弱,他眼神虚晃,好似在风中摇晃的烛火,更像是被抽走灵魂的行尸走肉。

一步。

一步。

再一步。

他不停地往后退,每每后退一步,心里有个声音,逼自己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最后,一瘸一拐地回了青天监。

地上的那一连串染血的脚印,在翌日尘土的覆盖下,变得很浅很淡,这世上再也无人知晓,有个男人在深夜时分,站在宫门之前,陷入天人之战,最终又是做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

分别的这一日,终究还是来到了。

秦长安跟龙厉并肩走着,两人并未乘坐御辇,只为了能一路前行,陪伴彼此更多时间。

临别前的嘱咐,昨晚已经说了不少。

龙厉的脚步停下,宫门已经在百步之外,并不遥远,他侧过身子,执起她的双手,两人四目相对。

“想吃什么,让御膳房做。”

“嗯。”

“出宫的话,一定要多带人,决不能掉以轻心。”

“好。”

沉默了片刻,仿佛找不到别的话题,他的视线依旧不舍得从她身上移开。

如今秦长安的肚子已经非常明显,宽松的翡翠绿宫装都无法遮掩住,走路的时候,她一手扶着腰,已经孕味十足。

红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整个人看上去极为婉约温和:“三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你无需太过挂念。”到最后,她还是把“女儿”两个字,稍作改变,说的很婉转,她最近爱吃酸味的食物,想必龙厉早已看出端倪,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挂念是少不了的……”龙厉扯唇一笑,用力捏了捏她的指尖,清滑的嗓音放软,但其中的力道却又宛若千斤般沉重。

在他把秦长安放在心上那一日起,他就不可能跟过去一样生活,再怎么杀伐决断的男人,还是有了牵绊。

纵然他还不想走,也得亲自摸清楚龙脉所在,因此,迟疑不决是办不成大事的。

松开了她的手,手掌又落在她圆鼓鼓的腹部上,稍稍压下颀长身子,他的眼神一柔,压低嗓音,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父皇要走了,女儿要乖乖的,不能让母后受苦,等着父皇回来抱你,知道吗?”

“再后来,裴大宝就由裴老爷的妹子,也就是他的小姑照看,说来也惨,这婆娘的男人实在厉害,总是打自己婆娘,逼得她借着去裴家照顾大宝的由头,偷偷摸摸地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偷出来换钱。等到裴大宝六岁的时候,几乎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那时起,就连他的小姑也不来了,许是迟迟找不到这座屋子的地契吧,问大宝,大宝又能知道什么呢?好处捞不着了,还要照看他干嘛?街坊们看他实在可怜,今日这个送去一把青菜,明日那个拿过去几个鸡蛋,就这么接济着他,直到他长到十三岁,来我家学打铁,您要问大宝的事,我就再清楚不过了!”

裴大宝?会是她所怀疑的那个人吗?

“那个裴大宝,可是还在你家中当打铁的学徒?”

“别提了,那小子在裴老爷的忌日,学人喝酒,一时想不开,深更半夜往河里走去,说要去找自己爹娘!要不是王二麻子看到了,喊来了人,他可不就当水鬼去了!”汉子话说到这儿,表情凛然一变,嘟囔一句。“人是救上来了,就是……”

“就是什么?”

此言一出,白银感受到身前这个男人身子早已紧绷,若不是她有先见之明,早已点了他的穴道,恐怕这人早已冲出屏风之外,掐住那个汉子的脖子,不让对方把他的底细暴露出来。

“裴大宝救上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我们替他找了大夫,但大夫说人多半是不行了。虽然可惜,却也没办法。我们都是乡下人,乡下流传一个说法,半夜三更决不能在河边溜达,否则,是要被水鬼拉下去的当替死鬼,人就算不死,也会被吞食了魂魄。裴大宝昏迷了整整三天,那口气是越来越细,我们几家子商量了一下,打算凑点银子,给人办后事,谁知道就在第四天,人突然醒了。”

脑海之中,仿佛有个诡异的想法,在一阵光怪陆离的迷雾之中,渐渐成形,秦长安不由地紧握手中的金刚锥,手心愈发冰冷。

汉子双眉紧蹙,面色凝重许多:“大宝醒来之后,双眼清明,眼底却比过去淡漠许多,总给人一种判若两人的感觉,我觉得古怪就问他姓名。”

秦长安淡淡一笑,脸色和缓几分,循循善诱道。“他说他叫什么名字?可是叫裴九?”

老实巴交的汉子摇摇头,略顿了下。“他说他叫赫连。”

赫连?

秦长安拧着眉头,这又算哪一出?

“我吓了一跳,他明明是裴老的儿子啊,虽说命不好,还不满三岁双亲接连去世,家产也被旁支亲戚全数夺去,仅仅给他留了一座屋子独自生活,可他怎么能连自己叫裴大宝的名字都忘了呢?”汉子说着说着,脸上渐渐有了一丝愧疚之色:“不过,我们想着他可能是在水下受了太大的惊吓,只要把身子养好了就成。后来,他认了裴大宝这个名字,只是人变得不爱说话,也不来我家打铁了。村子上渐渐地就传开了,说裴大宝兴许当真是在那一晚撞鬼中邪了,邻居们也就不太敢跟他照面,过了半年,他就突然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黄富贵,你给我仔细想想,裴大宝可是吃素的?”秦长安突然想起什么,关于裴九的消息,风月阁送来一些,其中就包括此人爱喝酒却茹素的怪毛病。

“穷人家哪有这么多规矩?谁不盼着能每日吃到一块肉呢,吃素啊,那是有钱人家的讲究,我们日日吃素,年年吃素,吃的脸都黄了。大宝打铁的时候,就在我家搭伙吃饭,这小子最爱吃鸡腿,实在不行,猪油拌饭也成,正在长个子,哪有不爱吃荤腥的道理?”汉子略显尴尬地摩挲了下双手,跪着说了这么多话,这么久,他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脖子都疼了。只觉得问话的女子嗓音清冷,犹如晚风拂过,却又不敢抬起头来。

为什么这位京城的贵人,把他从乡下请来,只是为了询问关于裴大宝的陈年旧事?难道裴大宝在外闯了大祸,死到临头了?

秦长安沉默了许久,心中有数,一双眼眸澄澈地盯着翡翠屏风后脸色死白的男人,语气冷冽如冰。

“如果裴大宝还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来吗?”

“裴大宝这小子走了有六年了,我……小的不敢保证啊,只要他没变太多,应该能认得出来的。”黄富贵越想越寒心,裴老爷的一根独苗,最终还是走了歪路,现在都让人指认了,枉费当初村上几户人家对他的照应啊!

“好,黄富贵,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看。”秦长安话锋一转,眼神愈发清亮。“白银,把人带出来。”

白银推着裴九走出了翡翠屏风之后,黄富贵看着面前的男人,十足地惊愕,嘴巴大张,好似能吞下一个鸡蛋。

裴九却不看他,连一眼都不肯,那张爱笑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仿佛要跟这人划清界限。

“看好了吗?”她又问了一句,直直地望入裴九的眼底深处,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

两人四目相对,电光石火之间,他却毫不退缩,那双杏仁般的眼,生出一片荒原,难以掩饰他的失魂落魄。

问的坦率,并不咄咄逼人,可就是有种令人感到狼狈的气势。

裴九觉得狼狈,哪怕明知道她是秦长安,他还是觉得……似曾相识的狼狈不堪。好似自己陷入泥潭,浑身脏污,她却穿的一身光鲜亮丽,娉婷娇美,那种落差,成为两人之间最大的鸿沟。

“大宝!裴大宝!你这小子!我是你富贵哥啊!你还认不认得我!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也不派人送个口信回来,我们都因为你死在外地了!”汉子激动地从地上爬起来,厚实一掌直接拍上裴九的肩膀。

白银解开了裴九的穴道,在秦长安的眼色之下,带着汉子走开。“你该出去了。”

“是……可是,大宝,我在外面等你啊?”黄富贵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始终没有多余表情的高瘦青年,不知为何,明明一个人的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更别提裴大宝的双眉之间有一颗红色的观音痣,就算化作灰,他都认得出来,但这人就是让他觉得陌生。

“快走。”白银冷着脸又说,黄富贵这才闭上嘴,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栖凤宫。

眼下,栖凤宫只剩下秦长安跟裴九两人,她摩挲着手中的金刚锥,凌空朝着面无表情的裴九一指,凉凉一笑。

“裴九,不,我可是该称呼你为裴大宝?难不成认为说得多了,谎话就能成真?你还想辩解什么?小镇子上见过你这张脸的,恐怕不止他一人吧!难道要我把他们全都请来,一个个对质,你才愿意吐实?”

一道微弱的笑意,从他的嘴角一丝丝地荡漾开来,却没有半分暖意。“是,我就是裴大宝,只是离开老家出来谋财,见了不少市面后,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土气,才改成裴九。”

秦长安抚摸着黄金锥上的符文,这才开始正视他,他不再穿一身紫色,而是换成了青天监的白色官服,下摆处绣着燕子图案。身材瘦长,脸色白皙,一对杏仁眼,眉间观音痣,说不上来气质有何不同,却又当真觉得这人某些地方,有了细微的改变。

“喔,那你的一身独特本领,又是从何而来?”

“我十三岁落水,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有了这些无法摆脱的异能,当然,我也是花了点时间才能适应这样全然陌生的自己。想通了,认定无非是上苍给我一个吃饭的本事,既然如此,何必留在一个偏僻的乡村,不如到外头闯闯,男子汉志在四方,您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