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潇木然攥紧青瓦,微微收拢五指,掌心内猛然炸碎一连串青瓦。彻底炸碎。
龙蛇潜伏之下,一龙一蛇微微眯眼,于是小殿下身上的气机通过掌心无意识扩散,刺耳青瓦炸裂声音砰然大作,整座天酥楼都被这道气机震得摇摇欲坠。
杀气开始积蓄。
这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在易潇看来,都只是笑话了。
小殿下站起身子,心底一片漆黑,一颗心如坠深渊,越坠越深,不可自拔。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那个男人杀了红衣儿,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吧?
逃不了的。
逃不过的。
所以无所谓了。
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都无所谓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轻声喊道:“杀吧。”
心底轻颤一根弦。
那个声音轻笑——
“既然都要死了,那些事情,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六岁前的那些记忆,不是已经想起来一些了吗?”
“为什么还要怕死?”
“死有什么好怕的?”
“跟他拼了好了,你死我活,你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那个声音戛然而止。
易潇的身体微微怔住。
身后传来一阵温暖,有人伸开双臂,拥住了自己。
魏灵衫泪流满面,抱住易潇,她声音哽咽,望向小殿下两鬓,那里如今已经是一片猩红之色,触目惊心之余,小殿下周身之中,处处回荡着一道道嗜血的剑气。
是小成的杀戮剑域。
为什么他会修成这种剑域?
他已经入魔了?
魏灵衫声音哽咽说道:“带我走。”
从踏上修行路开始,易潇打通的第一个周天,就是大周天。
换句话说,他早就踏上了修行魔道的那条路。
从继承自己母亲慕容留下的龙蛇相开始。
从修行忘我尊经开始。
这本是一条不归路。
修行魔道的人,极少有好结果。即便是惊艳如雨魔头,如今也埋骨在冰木湖。
或是死在自己手上,或是死在天劫之下。
而拿性命换来的,是魔道修为不讲道理的突破,没有所谓的瓶颈,水到渠成,一马平川。
于是小殿下的气息水涨船高,节节高升。
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易潇平静伸出手,覆盖在魏灵衫围拢在自己腰间的手上。
他的动作微微停顿。
魏灵衫怔怔看着那个黑衣少年把自己的手挪开。
他如今依旧执意留在洛阳,就是执意送死。
一个萌生死念的人,还会在意入魔吗?
不会了。
在天狼城那局棋中,接触到白莲墨袍山主,知晓那位的身份乃是天下魔宗共主的时候。
在自己费尽心机,查阅了齐梁书库,最终得知了自己母亲乃是魔宗圣女的时候。
在邀北关,那位创出忘我尊经的黑袍圣元子,指名点姓要让自己修行魔道的时候。
易潇就再也没有动过运转大周天的念头,此后修行心法,也是以佛门残缺的三十三重天经为蓝本,谨慎修行。
他知道世上有许多人盼着自己走入魔道。
而唯独他不愿。
可是如今,他有的选吗?
易潇没有去看身后梨花带雨的魏灵衫。
只是轻声说道:“我没得选的。”
{}无弹窗天酥楼楼顶。
青瓦片一片狼藉,处处是大战之后,元力炸开的毁坏场景。
黑衣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跌跌撞撞前行两步,脚步踉跄,猛地向前跌倒,双手撑地,鲜血淋漓,半趴在青瓦龟裂的天酥楼屋檐角缘。
他怔怔呆住,缓缓挪动脑袋,向下俯瞰下去。
不光光是天酥楼。
整个洛阳。
大半个洛阳,在风雪银城城主的冰雪域意笼罩之下,覆盖上一层淡薄的青霜,而在这层浓淡不一的寒意之下,是朱雀虚炎焚城时候的黑烬,以及暴乱人群踩踏留下的痕迹。
洛阳大开城门之后,外城人流几乎散尽。
算是半座空城。
小殿下面色木然,双目无神,在洛阳城内外转了一圈,最终重新汇聚到天酥楼楼前,那三尺风雪密集之地。
那道熟悉的气息
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易潇喃喃说道:“为什么?”
即便大脑一片空白。
即便思维已经落空。
他依旧能辨识出来,那在风雪之中淡淡溢散的,一缕幽然魂魄。
慕容。
不是说她死了吗?
慕容死在了春秋元年,江南道前,最后萧望打杀了整个江南道的江湖,踏平江南武林。
可为什么
为什么?
易潇双目之中涌来一股血色,脑海之中龙蛇嘶吼,像是感应到上一届主人的微妙气息,睁开狭长眸子,翻江倒海。
没来由的戾气翻滚。
易潇死死盯住天酥楼下方的那一团风雪。
是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是谁?谁害死了慕容?
是风雪银城城主,还是整个风雪银城?
一团乱麻。
那三尺风雪之中,寒意肆虐,红衣儿的气息开始削减,血气透过风雪渗透而出。
血腥气息。
易潇的双目通红,瞳孔如同一朵在血海之中绽放的青灿莲花。
他的株莲相清晰看见,那个风雪之中的红衣女子,被银白色大麾的男人蛮横不讲理得攥紧了双肩,在生机渐去的最后时刻,像是被猛然扼住了喉咙,被猛烈地摇晃,拖曳,撕咬,拉扯!
她本就是一个神魂逝去不可复原的将死之人。
又如何抵挡地了这种野兽般的撕扯?
于是那一袭红衣在风雪之中被扯碎,露出了比风雪更苍白的双肩,纯白无暇却夹杂斑斑血迹的胴体。
穆红衣依旧在笑。
她任凭那个暴怒的男人撕开自己的红衣,任凭太虚相脱身来到人间的传人,在自己的身体上宣泄着愤怒和憎恨。
三尺风雪遮盖了银城城主不堪入耳的言语。
却遮盖不了株莲相。
穆红衣的目光遥遥穿过风雪,唇角一片血污,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决不惨然。
穆红衣望向那个瞳孔赤红而青灿的黑衣少年。
她的目光停滞在那个微扬的角度。
接着一点色彩淡去。
先是双膝砸在风雪上,青霜蔓延,迅速顺延雪白大腿覆盖而上。
穆红衣被扯去的一缕黑发,零零散散在风中多上一层惨淡寒霜,来不及飘零,接着被银城城主暴怒的元力震得粉碎。
所有的嘶吼都被风雪屏蔽。
于是世界一片寂静。
只有天酥楼上的黑衣少年,能够看见跪在风雪之中的穆红衣,面上笑意依旧。
真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笑容啊。
只是太苍白了。
所以不好看的。
小殿下的喉咙里仿佛塞住了什么,那是一把刀子,顺延而下,直捣心口,将五脏六腑全都搅得粉碎,于是他只是怔怔望向风雪之中,片刻之后,拼命捂住喉咙,拼命呕吐,想把那柄刀子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