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赎罪

浮沧录 会摔跤的熊猫 4702 字 9个月前

他未曾有过丝毫困意。

只是有些倦了。

像是一只飞起的鸟儿,足上拴着绳,绳下是数不清的重物。

突然绳断了。

那些沉沉的重物坠了下去,而有人对你说,你无须再看它们一眼,它们已经坠入深渊。

本该欣喜,却无从欣喜。

因为迷失了方向。

放下,放不下。

小殿下只能努力将脑海里的那袭挥之不去的白衣强行抹去,把那场大火熄灭,把藏在脑海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的那股子仇恨,全都掐死,淹没,遗忘。

不断告诉自己。

这些已经坠入了深渊。

已经了结。

最后他来到了林意的院子门前。

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居然有些许吵闹。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易潇看见了出乎意料的场景。

院子里,林意的妻子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满院子攒动的小光头。

青石搬着木板,接过小沙弥送来的一柄石锤,趴在屋顶上敲敲补补,把木屋屋顶的一块破角修好。

“小殿下?”

年轻的监院大人幸灾乐祸说道:“你也是被拉来帮忙的?”

易潇有些微惘。

身后有人笑眯眯拍了拍他。

小殿下转身。

红髻别发居士服的女子笑盈盈看着他,牵着一个小姑娘。

林天真拎着一个大红灯笼。

描绘着全家福。

林天真依旧带着谨慎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年轻的殿下大人。

易小安揉了揉小姑娘脑袋,林天真撒开脚丫从易潇身旁挤进了院子,钻进了妇人怀里。

易潇有些微惘:“你带她去拿灯笼了?”

易小安笑了笑:“嗯,灯笼就放在经韬殿,离得不算太远。”

易潇指了指院子内外,欲言又止。

易小安低垂眼帘,“那人把灯笼交给我的时候,不停对我说,说他的妻子是世上最温柔的人,说他的女儿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红髻别发的女子想了想,轻声说道:“他是装疯的。”

小殿下沉默了。

“这个男人后悔于自己的懦弱,愧疚于自己的罪恶,他最后对我说他要去弥补当年的过错。”易小安说道:“他希望我可以在他死后,把这件屋子修缮一下,别下雨天老是漏水。”

易小安顿了顿:“这是很小的一个愿望,所以我答应了他。”

易潇有些失神。

他突然明白了那两具尸体的剑伤为何是如此的诡异。

这一切的真相在脑海里串联起来——

自己离开院子之后,易小安接过了林意的灯笼。

那个本可以装疯躲过一死的男人,最终无法直面自己的良心,选择以死赎罪,而他找到了卫无道。

一人坐在仙楼十三楼,一人跌落俗世最低处。

两个人看似云泥之别,但却同样背负着罪恶,同样因为忏悔而终日不能阖目安眠。

死亡是一切真相泯灭的原因。

死亡也是一切真相崛起的源头。

也只有这样看似天衣无缝的死亡才能将十六年前所有的前因后果藏匿起来,才能在这么一个不算巧合的巧合下,躲过陛下的眼睛,把真相隐晦传递出来。

所以林意失踪了大半天之久。

并非是卫无道闯进院子里杀了他。

而是两个早就怀着以死谢罪的人,多年一直未曾提起勇气,而今不再躲避,选择一同赴死。

那两具躺在北巡抚司里白布里的尸体,活在人间之时饱受着内心的摧残,不能安息,或许他们换了某种方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在阴间能够得以宽恕。

大概就是“赎罪”了。

兰陵城的北巡抚司今夜注定不太平。

寂静无声,却暗流汹涌。

南北巡抚司的大大小小官员都彻夜未眠,灯火通明侯在衙门口外。

等着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走出来。

可衙门口最内——

没有人听到六韬“啷当”落地的那一声。

穿着如缟素的年轻男人缓缓靠在墙上,目光有些迷惘,先是望了望青衣大神将,又望了望白布掀开的那两具尸体。

十二个时辰之前,卫无道和林意还活着。

十二个时辰之前,小殿下以为自己已经无限接近于真相。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直面自己老师的准备,把十六年前的旧账翻出来,一笔一划算清楚。

可当十二个时辰过去,一切水落石出之后,该尽的仇已尽,该明的真相已明了。

就像是自己苦苦追求握紧的那根绳索,一下子断裂开来。

没有了方向。

没有了目标。

小殿下有些微惘,有些迷茫。

青衣大神将蹲下身子,捡起了六韬,然后温和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不能一直活在仇恨里。”

翼少然想了想,认真说道:“仇恨是一个圆,牵扯下去永远不会有所停歇,也不会有所结果,只有无止境的循环。陛下不愿意你这般纠结,而你偏要去苦求真相如今如愿看到了真相。”

“一切都已了结,化为身后旧事。”

“造就罪孽的每一环,都收到了应有的惩罚,即便是我的师父也不能例外。”青衣大神将面色复杂说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轮回了。”

小殿下怔怔听着他说话。

青衣大神将轻声说道:“陛下想要见你。”

易潇深吸了一口气。

他艰难点了点头。

翼少然微微阖眼,保持着一只手拍在易潇肩膀上的姿势,另外一只手缓缓按压在额前眉心之处。

空间开始燃烧,徐徐将二人包裹住。

空中楼阁,头发灰白的陛下大人没有回头,保持着趴在栏杆上的模样,像是睡着了,鬓角被微风吹起。

青衣大神将把易潇带回了这里。

他轻声对那个睡着了的男人说道:“陛下大人殿下回来了。”

萧望轻轻嗯了一声,拿着很低的声音说道:“很多年前,那个拿着六韬的老人,是朕的救命恩人,他在大赵千骑逼山的那一战单剑开道,大楚举旗挑擂的时候一鞘通关,挽大厦于将倾若没有他,朕早就死了。。”

这个头发已经发灰发白的老人没有转头,所以没有人看见他的老态。

他喃喃说道:“朕欠他的命。”

接着自嘲笑了笑。

“不只是他,朕欠了很多人的命。”

“朕不曾心慈手软,一路走来杀了许多的人,兰陵落都之后甚至肃清了一批不守规矩的旧党,哪怕当年他们救过朕,可规矩就是规矩。”趴在栏杆上的那人没有睁眼,睡意朦胧却咬字清晰:“但总有些人,朕下不去手的,欠的太多。”

青衣大神将叹了口气。

他的衣袂无风自动,燃烧起来,消散在了天台。

只剩下小殿下和萧望两个人独处。

“一个国家,总避免不了某些层次上的腐烂,可根基不能坏去,不能烂掉。”萧望轻轻说道:“当年与朕有恩有功的那些人,朕保了他们一生富贵无虞,把他们调在了权力外围,也有想平步青云的,成为了国之根基。前者大可荒唐度日,即便触犯兰陵城的律法,朕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未曾看见,后者若是触了规矩,便是功过相抵,二三相犯,按规处置。”

“有些人暗地里说我不念旧情,冷血无情。”

“只是坐上这个位子的,委实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小殿下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萧望说的都是对的。

坐在那个位子上,不能有人的七情六欲,目光漠然俯瞰众生。

不论对错,只论利弊。

自然冷血,自然无情。

“这么多年,朕扪心自问,未曾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萧望想了很久,也顿了很久。

艰难说出了三个字。

“除了她。”

他闭着眼,脑海里都是那个挥之不去的白衣身影。

从初见,到离别,无数次相逢,无数次对望。

这个已经站在尘世最高处的男人,即便如今想来,那个白衣女子的印象依旧卓然如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