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换了一个要求,百两白银买一套睡具。
书生依旧不卖。
犟。
这个书生犟到了极点。
提出要买书生宅子和睡具的隐先生也不生气,不恼怒,笑着摇了摇扇子,便打道回府。
隐先生似乎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的府邸,是方圆十里最富有的府邸,把“十”换成“百”,或许也可以?
若是换成“千”,镇子里的人便没有了比较的念头,也不知如何比较。
这世上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
就像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隐先生那么多老宅不买,非要买书生的。
更无法理解。
那书生一个人住在宅子里,整日读那圣贤书,总有一天要去京都考取功名,一套老宅,一套睡具,数百两白银,即便他考不到功名,也够他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若是不卖宅子,连路上的盘缠也凑不齐。
无法理解。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书生还有一个妹妹。
梳了梳脑后的长发,书生有些微恼,头发留得有些过长了,发绳扎不起来。
“哥我来”
小姑娘欢快地从屋外跑了回来。
她动作麻利接过发绳,将书生的长发捋齐,一圈一圈束发。
长发拧紧,盘起,发绳栓住,一个木髻别过。
小姑娘在身后给了书生一个大大的拥抱。
书生顺势起身,背起小姑娘,走到宅子院落里。
一条纤细生锈的钢线,在院落两端墙头栓住,挂着几件洗到发白发青的旧衣。
还有一个空空的丝雀笼。
当书生走出自己老宅时,背后的姑娘已不见。
他怀中抱着一个雀笼。
那个空空的雀笼里多了一只活物。
是一只红雀。
那只红雀生得并不好看。
它的浑身像是被火烧过,秃毛掉发,书生呵着热气,暖着雀笼里的小红鸟,自己穿着轻薄衣衫,浑然不觉冷。
今儿是小镇最热闹的庙会。
他声音极轻,用了些圣贤书上记载的旁门左道。
与红雀窃窃私语。
“小凉呀,待会去了庙会,要是还看到了那个怪人,你得乖一点,别让那人看出来端倪了。”
“想看什么就跟哥说呀,哥自有办法让你看到。”
那只红雀不住点头,目光流连在街两旁的庙会盛景之上。
小镇庙会,薄衫书生怀抱雀笼,看着雀笼里的那只红雀轻轻跳窜,龇牙咧嘴挤在人群之中,踮起脚尖,甚至捧起雀笼,只为了一睹那些极难有机会看到的景象。
人潮声音来回穿梭。
书生并不掩盖脸上笑意。
日落月出,天色渐暗,然后夜色渐深,一人一雀就这般不知疲倦的逛了一整天。
直到小镇庙会的灯火慢慢熄了。
整个小镇的喧嚣散去。
书生将怀中的雀笼搂抱严严实实,晚上风大夜寒,不能让她受了冻。
一日过了,便好似一场梦境。
恍恍惚惚,有人在背后喊了书生名字。
“易潇。”
如梦一场。
城主府那张齐恕费尽心力以“杂家推演之术”推出的纸上,圈圈点点,所有的核心,都围绕着一个人。
小殿下。
小殿下被送回烽燧之后,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守在易潇身边的自然是郡主大人。
魏灵衫坐在易潇床榻对立面的藤椅之上,怀抱刀鞘漆虞一刀一剑。
此刻她微阖双眸,面色凝重,看起来心事重重。
她的精气神有些透支,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城主府给她和易潇留了一个独处的空间,并没有他人来打扰。
烽燧的督战事宜,大小重担,都由齐恕和兰陵城的诸将抗下。
此刻之所以有这个安宁的独处环境。
是因为齐恕的判断十分正确。
那数量庞大到二十万之巨的妖族兽潮,如此兴师动众来到烽燧远方仅仅二十里距离的赤土之后,便按兵不动,只派出了十三股对应十三区的小型兽潮冲袭,将战线拉长到整条烽燧。
烽燧城外,这一夜不知飘了多少红雪,落在赤土大地。
今夜如此,难测旦夕。
郡主大人对烽燧的战事并不是很关心。
妖族的听觉比人类要强上很多,若是她细细去听,便可以听到烽燧城外,震颤胆魄的无数厮杀声音。
抛头颅,洒热血。
她知道,只要城主府里的文弱书生一张檄文,便有无数甲士冲出烽燧,冲入赤土,与妖族不死不休。
在烽燧堡垒之中,除了一部分的高层,知道西域南下妖兽的数量达到了二十万,其余士兵并不知情。
以如今烽燧的守备力量,想要抵御十万兽潮都显得捉襟见肘,更何况这次的西域倾巢南下。
根本抵抗不住的。
这条消息如果传出,便会大大动摇军心。
郡主大人微阖一条线的凤眸,露出的一点余光,始终停留在小殿下身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西域要如此拼命,那头白虎险些死在了赤土,也要尝试着将易潇带回八尺山。
但她知道西域的梁凉,始终对易潇“念念不忘”,已经到了一种痴念的地步。
魏灵衫手指捋了捋额前的乱发,深吸一口气。
“哥哥”
她低垂眉眼,面色无悲也无喜,轻轻启唇,重复着这个令人回味颇深的词眼。
西妖便是这么喊的。
她反复想了很久,却无法得到答案。
最后缓缓挪动目光,将其落在了床榻上那张重伤苍白的面容之上。
易潇的神魂,如今似有古怪。
萧布衣在他额前贴的那张“清梦”符箓,是儒门术法的形意寄托,只能保他心湖内魂意太平,若是常人,未曾修行过,魂海一片太平,自然会睡得清梦。
只是小殿下如今的状况,谁也摸不清楚。
他在与白虎大圣打完那一架后,神魂似乎受到了独有的法门冲击。
魏灵衫以手托腮,指尖轻轻敲打着粉雕玉琢的脸颊,若有所思。
是那一张书页的原因?
南海之时,他的神魂紫府,便散发过类似的气息。
有些像是妖族的“大圣觉醒”?
郡主大人重新闭上眼。
她不知道。
床榻上的那人,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哥哥”
听起来有些沙哑的声音。
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听声音像是三四十岁的烟嗓,还喊什么哥哥?
天天都来喊。
烦。
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