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凉目光漠然地向上一瞥,浑然不在意头顶缓慢凝聚的雷云。
她猛然攥掌。
掌心之中本是虚空。
一柄丈余长枪,寸寸由虚炎凝实,在掌心轰然沸腾,最终凝实,灼灼滚烫。
一枪掷出——
天地被这一枪压到了极限。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平地后掠的任平生陡然站起身子。
那本是对准自己头颅的滚烫长枪便穿肩而过,半边身子被这一枪凿穿砸得微微停滞。
任平生面无表情,唇角微微拉扯,似乎浑然不觉这穿肩疼痛。
他起身之后便如奔雷一般前掠。
积蓄到了极点的剑气,便随他一同前压。
天地大势,滚滚东流。
九恨掷出。
那柄九恨刹那便入西妖面前咫尺。
梁凉单手攥拢九恨,目光已被这柄起手速度快得离谱的长剑吸去。
一叶障双目。
这位西域第一人心生不祥预感。
梁凉猛然跺足。
回马枪。
那柄刺穿任平生右肩的赤焰长枪,钉入大雪地上,此刻拔地而起,将任平生左肩也穿出一个巨大血洞。
两肩血窟窿的瘦削剑客身子踉跄一刹,奔走速度更快。
奔马不回首。
他惨笑一声,看着梁凉背后升腾起一柄又一柄的赤红长枪,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砸来。
汪洋肆意。
将他淹没。
任平生只有一柄凤雏。
他艰难挥舞着凤雏,剑尖流梭一蓬又一蓬火星,穿梭在朱雀虚炎的大洋之中,凤雏剑尖抵在自己面前,似孔雀开屏。
飞鱼逆洋流。
任平生跌跌撞撞闯出朱雀虚炎枪阵的时候,浑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所有的血肉,都被高温灼成了焦烬。
所有的肌肤,都溃成了飞灰。
他忘了所有的剑招。
忘了所有的事情。
闯出朱雀虚炎的时候,还犹自挥舞着那柄纹路四绽的凤雏。
纹路四绽,接着咔嚓一声,伴随大力挥舞的动作,化为了砰然裂开的铁屑。
剑已如此。
人又如何?
这个瘦削的男人,浑身上下,连鲜血都被烧干了。
梁凉站在他的面前,肩头一沉。
这个男人木然而缓慢地挥着已经不存在的凤雏,一点一点挪到了自己面前,然后动作轻柔地撞上了自己。
西妖表情木然地蹙起眉头。
她看着任平生膝盖一点一点下移。
跪倒地上。
然后倒在地上。
这个男人,有九招剑式。
只用了八剑。
第九剑,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任平生握了握手中剑柄。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笑了笑。
“我任平生”
“本来这辈子,就只想修一把剑的。”
这个满面鲜血的瘦削剑客,笑着摇了摇头:“但没了凤雏,平生此生要如何圆满?”
他攥紧双剑。
九恨长鸣。
凤雏狂震。
“本宫听说,你有九招剑式。”
站在不远处的西妖,站稳身形,大袖鼓荡,笑着勾了勾手指,“耍来看看。”
任平生低下头颅,剑经禁忌卷流转的元气轻抚心坎,来回抚摸,骤而如清水流淌,骤而如暴雨砸岸,骤而瞬息凝滞。
天下之大,不过一剑而已。
心神俱宁。
他的确有九招剑式。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九恨有九恨。
得了凤雏之后,便再无遗憾,也无仇恨。
任平生闭上眼,任凭剑经剑气流转,最后慢慢渗入骨髓之中。
他平静说道:“我确有九剑。”
刚刚闭上眼的短暂刹那。
他在脑海之中回望了自己的一生。
那个瘦削的背影,在北魏的风庭城楼上,在西关的酒馆里,在西壁垒大雷鼓下,在南海荒域山头。
无数个任平生回过头来。
与自己对视。
他们身上,都只有一把剑。
此刻,任平生睁开双眼,他眼前一片漆黑,那无数个“任平生”,却缓缓重叠起来。
初出道时,如秋风扫落叶,横扫北魏剑客。
以剑冠成名之后,便是声名大作,如平地起惊雷,北魏十万里浮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风庭城被剑宗明一剑击垮,剑心崩塌,之后畏畏缩缩,失了剑心。
吴牛喘明月。
三九大雪,他孤身一人来到西关,衣不蔽体,艰难生存,然后遇到了江轻衣。
那个青衣男人,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凤雏改变了自己。
先前一条又一条的人生轨迹,重叠再重叠。
最后叠成了一个人。
叠成了此刻,双手双剑的任平生。
脑中所想,如今所做,仪态姿势,俱是一致。
他深吸一口气,腹部鼓起,两道滚雷从两袖之中递入九恨凤雏。
天地之间剑气大作。
西域边陲本是大雪飘飞。
在剑气鼓荡冲刷天层之下,不过数个呼吸,方圆数十丈内,便有暴雨骤然降落!
有一道瘦削剑客持双剑如伞,剑柄缩入袖中,忽然开始狂奔,两袖滚雷递入剑中,在剑身反复跳跃。
任平生瞎掉的双目之中,此刻升起煌煌大日。
他高喝一声,舌尖如绽雷霆。
听不清是何字眼。
九恨凤雏都是精妙细微之剑,剑身讲究古朴也好,讲究至简也好,都在精妙之处做足了文章。
任平生抬袖而起,先劈出霸气绝伦的九恨。
暴雨雨幕骤然被撕裂,不幸与九恨接触的雨点嗤然大响,像是滴砸到了滚烫灼铁之上,化作一阵烟雾。
梁凉急速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试图握住那柄集任平生毕生剑气于三尺的九恨剑,指尖接触到九恨的一刹那便有千军万马剑身奔驰,剑经禁忌卷的奔雷将这位西域第一人的雪白五指狠狠弹开。
梁凉面无表情侧过头颅,任凭九恨劈斩而下,狠狠剁在自己肩头,斩出一蓬赤红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