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罢了

浮沧录 会摔跤的熊猫 6752 字 9个月前

易潇放空的思维里,闪逝着风庭城里破碎的画面。

“你们锦衣玉食,所以你们生?顾某摸滚打爬,就要顾某死?”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我顾某,生下来贫困,就不是人么!”

似乎有声音在声嘶力竭,痛苦喧喝着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什么孤高,自傲。

他只是不屑罢了。

这个世界如此肮脏,如此辱他,如此想要他死。

他偏偏要活下来。

别说做一个伪君子就算是一个真小人又怎么样?

摆出什么姿态,有什么影响呢?

只是生存罢了。

易潇的魂海当中,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呼唤,那朵枯萎的莲花,有了一丝一丝的灵气复苏痕迹。

紊乱的思维如电流闪烁,从亘古漫长的荒芜岁月而来,蔓延破碎,一颗又一颗黑白棋子,阴阳交和。

易潇的眼皮在不断的颤抖,魂海深处,有一朵黑色莲花在苏醒。

即便有了那么一丝苏醒的痕迹,也始终无法将这朵枯萎之花唤醒过来。

就像顾胜城说的,若是这朵莲花一直枯萎,那么棋秤上的这场对弈,便一直公平。

若是顾胜城有这朵莲花呢?

所以棋秤永远上没有公平。

如果有公平的话,为什么允许读心相棋手上棋秤呢?

这是不公平的。

如果有公平的话,为什么那些背了棋谱的人,可以对弈没有背过棋谱的人呢?

这也是不公平的。

棋秤上,永远只有胜负。

或者说生死。

易潇的脑海里,那朵莲花轻微的震颤了一下。

绝境之中,濒死绽放。

那朵莲花节节盛开,然后刹那青黄,再是璀璨,接着大金,最后猛地收敛,变为了漆黑之色。

易潇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里如深渊一般深邃。

当你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每一颗棋子,在易潇的魂海当中绽放出最本质的光芒。

朴实而无华。

易潇的手指不再颤抖。

他开始无比平稳的落子。

棋盘对面的古袍少年先是笑了一声,接着面色凝重起来,愈发沉重,直至最后面色阴沉。

在他看来,这种想要瞒过自己读心能力,来取得胜利的,即便理论上成功了,但真正想要胜过自己,还需要大量的推演。

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两面棋盘的棋手,都有着巨大而复杂的推演能力。

棋局两边的破局速度,本来并不平衡。

而当易潇睁开双眼之后,他读到了易潇的心思。

于是他笑出了第一声。

然后便再也笑不出来。

本该无比漫长的棋局,让自己享受枯燥岁月的棋局,便在这之后,得到了极速的推进。

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易潇手指点在生死墨盘,一圈荡漾晕开。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

头顶的浑沌刹那飞散。

脚底的深渊忽地崩溃。

这一切重归死寂。

生死墨盘处,古袍少年的魂魄幽幽飞散。

他盯着易潇,问了一句话。

“这样,有意思吗?”

易潇的眼中一片漆黑,株莲相第六境界的洞察力下,他看到了无数的禁制,伴随着古袍少年在自己面前的飞散,而迅速土崩瓦解。

他轻声说道:“这难道不是破局之法吗?”

古袍少年先是怔了怔。

接着他笑了笑。

然后是经久不息的长笑声音。

笑声惊动了棋盘另外一边的顾胜城。

顾胜城默默看着自己面前的生死墨盘,所有的棋子微颤一下,开始灰飞烟灭,整座巨大的霸王墓,三百六十个出口,除了易潇的那一个,其他的全都开始了缓慢的震颤。

这座迷宫,像是一座大阵,锁死了长生。

此刻永恒的长生,便不再稳固。

易潇踏出了第一步,走到了天门处。

人间四月,天门草动。

大风刮过,天光流转。

他回过身子,看着自己身后的迷宫之中,所有的石壁开始了崩塌,那条活了四百年的池鱼,在声嘶力竭之中,接连撞塌了两堵石壁,想要越过那面生死墨盘,在古袍少年的抬手挥袖动作之中,惨烈无比地将自己寸寸撞成血沫。

木鬼子举剑高歌,溅出一滩血沫。

唯有顾胜城,平静而漠然地站在棋盘的对面。

他没有动,只是缓缓坐了下来,坐在天摇地动之中,身后的通道,被坠落的大石堵死,再也没有一丝退路。

其实他早就没了退路。

顾胜城的玄黑重袍,在风气的卷动之下,不安分的舞动。

他巍峨如山,面色淡然。

生死墨盘在他面前轻颤,崩溃,将出路也堵死。

由天光所组成的古袍少年,试着想要从轮椅上站起,古老的法则压制了他,他只能低人一等,不甘心地望着易潇。

易潇低垂眉眼。

“我于这里如此之久,从未想过结局会是这样。”

古袍少年很是艰难地在大风之中开口。

“我不应该输的。”

“可是我输了。”

棋秤之上,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

这场对弈的胜负已经揭开,易潇的心底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看着古袍少年说道:“不会下棋的人,下不过你很会下棋的人,也下不过你因为他们一个不懂规矩,一个太懂规矩。”

“规矩是什么呢?”

“棋秤的规矩就是公平。”

“所以一次只能下一颗棋子,所以不可以悔棋,所以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

“这些是基本的公平。”

易潇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古袍少年,认真问道:“你用了读心相,去窥测对方的内心,违反了公平,所以就违反了规矩。”

“如果对方一次下两个棋子,想要赢他,你可以一次下三个”

“如果对方悔棋,那么就掀了棋盘。”

“你看,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你要用读心相窥测我的内心,那么我为什么要费尽心力不让你读?我偏要给你读,读那些错的,蠢的,杂乱的,繁琐的,昏招,庸招,废招,破招。”

墓地里一片寂静。

坍塌声音此起彼伏。

无人说话。

“所以我这么做了”易潇望向顾胜城,声音枯干,嗓子里如有刀锋剐蹭,沙哑说道:“这么做,不公平吗?”

顾胜城望着易潇。

他看着第六境界的株莲相在莲池内盛放,天门的元气近乎于仙气,灌溉在易潇的头顶,小殿下的面色迅速转红,气血缓缓流淌,先是如溪水,再是如江河,最后如大海。

恢复了全盛之姿。

顾胜城沉默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想明白了这一切。

顾胜城说道:“你开过第六层的天相,为什么八尺山上不用。”

易潇认真说道:“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所以这一次呢?”

“我真的没有灵气了有些事情是我无法决定的,譬如这朵种在池子里的花,它枯萎了,然后它复苏了。”

停顿之后。

“我承认我试过唤醒它,可是我失败了。”

易潇看着顾胜城,认真说道:“所以其实是公平的。”

顾胜城坐在最后的出口。

他的身后,一截又一截的走廊坍塌,烟尘四溢,剑气滚动,到了他身后三尺,被无形的气机拖住。

顾胜城低声笑道:“你没有用株莲相,当然是公平的。”

“只是”

“我有些不甘心呐。”

顾胜城望着易潇,他站在天门之处,天门的天光流转,无比耀眼,春风吹过,四月草地。

那里是不是藏着可以复活秋水的秘密呢?

自己若是也想到了最简单的破局方法,结局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自己会拿着剑,第一时间杀死易潇么?

这些都无从得知了。

霸王墓顶,无尽的压力坍塌下来,顾胜城闷哼一声,气机无法承受如山的重负,他的身后,开始了缓慢的垮塌。

古袍少年沉默看着这一幕,他坐在轮椅上,忍不住说道:“放弃吧墓穴坍塌,非人力可抗,整座墓里的长生被锁死,现在长生不再,何必受这折磨,不如死了算了。”

顾胜城倔强没有说话。

易潇站在无数天光聚焦之处,莲衣飞舞如神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眉沉声问道:“天门里有什么?真有能复活死人的办法?”

古袍少年老老实实如是答道:“这个是我杜撰的,连这座静心准备的墓内,长生都是有代价的,何况天门?这世上因果轮回,自有定论,若是能有复活死人的办法,大王又怎会沉寂至今。”

顾胜城听到了这句话,眼神里那抹驱使他苦苦支撑至此的光芒,倏忽黯淡了下来。

易潇闻言之后,蹲下身子,默默拔出了那柄剑鞘。

他缓缓走向顾胜城。

那柄“天门之剑”,承载着霸王墓里无数岁月的剑意,此刻大风呼啸,将这些剑意都吞吸入鞘。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似乎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在古袍少年无比惊讶的眼光之中,易潇一鞘砸在顾胜城面前,那座锁死的棋盘之上,砸得虚无棋盘,哗啦啦火光四射,迸溅出一张蛛网裂纹。

顾胜城愕然看着易潇。

易潇攥紧剑鞘,沉默地砸了第二下,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

第五下,棋盘应声而碎——

这世上再坚韧的东西,也抗不过霸王的剑气。

于是那座棋盘,便被易潇砸得破碎开来。

小殿下站在顾胜城面前,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了那道生死棋盘的阻隔和天堑。

“你不应该这么死去。”

易潇站在顾胜城的对面,他并非是仁慈,也并非是手下留情,他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不应该这么窝囊的死去。

他可以死在力竭之后的放弃。

他可以死在对抗世道后的无果。

他可以死在八尺山上,与自己的亡命博弈。

唯独不可以这么死。

“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易潇凝视着顾胜城,他没有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丝毫的情绪。

没有欣喜,没有悲伤,也没有嘲讽。

顾胜城无比的平静。

他破开了九品的禁锢,点燃了宗师的魂火,在这一刹那,他的玄武重袍猎猎作响,原本坍塌下来的墓石,被他的气机再度托起,可剧烈加大的重担,压在了他的域意源意之上。

这个世界都坍塌下来。

却压不垮顾胜城的脊梁。

他平静的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

“我输了。”

接着是一段木然的腔调独白。

“就算我入了天门,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我都做不到。”

“苟且偷生,腻了。”

“忍辱负重,够了。”

“我想要安宁,没了。”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吧。”

易潇的瞳孔缩起,他看着玄黑重袍的男人,嘲讽说道:“顾某不需要施舍,向来赌得起,也向来输得起。”

墓地崩塌,顾胜城头顶的大石砸下,他放弃了所有的气机抵抗。

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天门。

然后闭上了眼。

这个男人,临死之前,自嘲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但我,没有杀死萧重鼎。”

顾胜城,身死道消。

(这一章写了很久,想说些什么,终究说不出来,我很喜欢顾胜城,非常喜欢,面对这个结局,明知早已注定,却仍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