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卷没有说话。
他低沉问道:“还有多久。”
女人有些意外,笑道:“要不了多久,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管他呢,没有人能阻止,便一定会降临。”
儒生便不再说话。
安安静静保持着双手叠放在膝上的姿态。
陈万卷低着头,陷入沉思。
他忽然抬起头,问道:“那么,之前的承诺呢?”
女人慵懒坐着,左顾右盼把玩着指尖的冰雪蝴蝶,没有想到沉默之后的这个年轻男人,居然问了这个问题。
“你不在乎大魏将亡?”
没有回答。
死寂当中,她忽然瞥见了这张痛苦中带着期盼的男人面孔,眼神里藏着熊熊火焰,礼貌而又克制。
她知道,当永夜降临,必然有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也有人拎起长枪捅破黑暗,有人怒而出声痛斥黑暗,也有人合上双眼选择视而不见,有人为重还光明转战千里,有人仍旧点灯苦读昼夜不分。
事无轻重缓急,只看一人在乎。
所以除了这些人,也一定有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的,有盯着困苦百姓烧杀抢掠的,有媚颜屈膝谄跪而求生的。
有人生在世上,为家国大义,为天下苍生。
有人为自己活着,有人为他人活着。
有人心存执念,并且不愿放弃,无论是永夜降临还是南北大战,无论他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
若是真有恶魔从黑暗中来,愿意帮他达成夙愿,他必然愿意出卖灵魂。
家国天下,并非不重要。
而是不够重要。
陈万卷一字一句认真问道:“你答应过我的。”
女人笑道:“好啊,剑宗明如果死了,我就帮你。”
她能够看清年轻男人的双拳攥紧,青筋毕露,努力克制,最终双手捏死扶手,硬生生将自己按在了那个王座上。
陈万卷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想说出的话,都是苍白且无力的。
忽然之间。
银城城主的眼神里像是活见了鬼。
陈万卷衣袖旁边,有一抹漆黑的光芒无风自燃。
连同他本人也怔住了。
笼罩在风雪当中的永夜,无缘无故燃起了第一缕光明,接着便是第二缕,第三缕。
长夜漫漫,唯剑作伴,剑气切割黑暗与风雪,轰然驱散永夜!
一声清亮剑鸣。
北地银城,有一道白光射出,如太白天星,杀气毕露。
银城城主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看着头顶之上,笼罩而下的漆光,被剑气寸寸绞杀,方圆十里,百里,漆光在同一时刻自焚而燃,指尖的那枚冰雪蝴蝶,与漆光一同凋零,轰然碎裂,然后化为灰烬。
这世上唯有一人能够做到。
银城城主震撼无以复加,重新跌坐回位子上,浑身汗湿。
她喃喃说道:“这是,一人压劫?”
巍巍风雪之地,片白如刀,银城死寂。
一缕又一缕的漆光从苍穹垂落。
有人说,极北是最接近上苍的地方。
这样的漆光,几乎要将整个银城都笼罩,让世间最北的圣地,沦为永夜。
银城城主一直没有出城,所以整座城池,都处在极度安静的封闭锁死状态,映月小魔境里的银城小世界同样极静。
大魏洛阳早就发现了异常,在对抗西关藩王江轻衣之时,森罗道的殿会持续调查着这缕出现在世间各处的黑光,与天阙的效率不分上下,几乎是同时将第一手的情报传入洛阳皇宫。
曹家男人很重视“黑光”的消息。
于是从洛阳走出了一位年轻男子,一路向北,跨过邀北关,再过北原,风雪迢迢,来到了这座极北的银城。
陈万卷站在永夜笼罩的银城当中,面色难以平静,他深深呼吸着北地的冰寒雪气,脑海里一片紊乱,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并非是因为身体寒冷。
的确有一股冷意,从脊椎上涌,然后递入大脑,像是一柄刺刀,让他抑制不住的微微轻颤。
北魏出现的黑光,最粗大的,也不过是儿臂大小,已经极为骇人。
这样的黑光,每一城每一地都有,无法被彻底消灭,看起来就像是恶魔在穹顶张开了巨口,从喉咙里泄出了一丝罪孽,便遮去了世上最美妙的光明。
陈万卷拄着古朴刀鞘,衣衫鼓荡,一步一步,向着那片永夜艰难走去,大雪铺面,将他的青袍掀开,越是接近那团漆黑,他的内心越是感到震撼。
这样的漆光,在北地聚集的,足足有大魏拢合在一起的数十倍,上百倍,甚至还要多!
难道这就是永夜降临的样子?
陈万卷的内心忽然觉得无比苦涩,他来到了城下,还有一部分城池的轮廓,在风雪之中显得银白而尊贵,世间最古老的圣地之一,十之八九已经被永夜吞没。
陈万卷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搭在那扇巨大的银城门上。
他犹豫了很久。
手指的指尖一直在颤抖,世上任何的平凡人,在站在真正的神迹,或者真正的地狱面前,都会有这样的体验。
指尖距离白银古门还有一点距离。
在陈万卷犹豫的时间里,这个北魏年轻儒生,想了很多的事情。
他想到了自己骨子里流淌的太虚馈赠,那位城主送给自己的一份大礼,在吞衣峡动用之时,魂海上方如风雪飘摇,又如长夜将至。
此刻的感受便是如此,自己意念坚定,却无法在心湖里点一盏明灯,只能摇曳明灭,随波逐流。
他又想到了洛阳城里的那封牡丹词,咿咿呀呀的台戏,漫长又美好的童年,开满庭院的牡丹花,懵懂可怜又可爱的少女面庞
唇角微微翘起。
接着便是一抹苦涩。
邀北关的苦等,洛阳城的拒绝,吞衣峡的漠然,一路又一路走来,他等了这么久,居然等到了魏灵衫在兰陵城与易潇一同出席萧布衣婚礼的消息。
心湖里原本被冰霜冻结的水面,微微炸开一丝裂痕。
于是风雪交加,心湖裂开之后,这位儒术传人的胸口,生出了钻心的痛楚。
陈万卷闭上双眼,捂住心口,艰难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银城城门,整个人跌入黑夜当中。
他跌入永夜,撞到一袭白袍之上,宽大的银袍之下,似乎是一具高大却不魁梧的身子,那人银袍下的身子极为窈窕,腰段玲珑,白袍上风雪点点,大袍向前飘掠,整个人却捧着陈万卷的面颊,犹如一盏飘摇的烛火,向后轻轻掠去,双足连在地面滑行,一直滑掠到了一个宽大的座位上,向后坐去,身子沾到巨大王座的刹那,化为零零散散的风雪轰然撤散。
陈万卷向前跌去,双手撑在了王座之上。
“坐。”
有清凉曼妙的女子声音,在他背后不远处响起,如世间剧毒,勾人心弦。
陈万卷闭上双眼,颤抖着坐在王座之上。
他不敢去看那人的目光。
陈万卷的对面,银袍之下,是一个端坐在王座之上的女人,单手扶颊,彻底打碎了原先的那张面具,脱胎换骨,变了一副模样,风雪在她面前飘忽旋转,即便陈万卷睁开双眼,也不可能看清她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