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
沈莫看着满身血泊,躺在海沙当中的东君,心中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出海在外的时候,夫君曾经对自己说过。
东君其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在北原寒酒镇的时候,东君曾经找夫君打过一场架。
那一架打完之后,他不言也不语,出门便将自己心爱无比的“大圣遗音”摔碎在大雪原上。
这是一个不愿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的人。
这样的人,失去了十根手指,便意味着再也不能拨弦,即便能够以佛门的秘法,重新续上十指,也很难灵活如初,重现当年风采。
中原五妖孽。
西妖东君北仙南圣中菩萨。
全都是东君一人云游所至,寻觅对手,最后借着隐谷名声,传递天下四海。
还有剑冢亲传的叶小楼。
还有继承西关遗志的凤雏江轻衣。
有人在五妖孽之后登场。
可西妖已去,任平生在江轻衣成名之前便战死西壁垒。
有人已经黯然落幕。
王雪斋躺在海沙之上,他有些不习惯被所有人围着的感觉。
他喜欢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独处。
可他懒得开口,留着最后的一丝劲气,将双手抬起,血液已经止住流淌,十根断指之处猩红粘稠,不断蠕动。
抬起手掌,遮不住太阳。
他再也不能抚琴了啊。
这片江湖,没有琴声,又该多无趣?
后悔吗?
应该是有那么一些的吧。
从未后悔来到这里,只是后悔自己不够强大。
若是自己当时按弦的速度更快一些,那道风雪大袍,或许就会被自己震碎紫府,在海岸上决出生死胜负。
现在自己侥幸活了下来。
东君已经不再去想自己断去十指的事情,脑海里沉淀的思绪,在确认了自己能够听到声音之后,便逐步稳定下来。
失去了十指的东君,神魂本该碎裂,此刻却否极泰来,顺着碎裂的纹路,破开了最后的禁锢,望见了第十境界的盛大景象,如渊蛰龙,隐而不露。
只是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无趣而泛泛的想。
以后又该如何过呢?
这片江湖,没有了琴,一个人该去什么地方?
四海之外,有光照来。
蹲在东君身前的易潇,伸出了一只手,替他遮住了刺目的光芒。
东君低声笑了笑,并没有拒绝,低垂的眼帘中,不易察觉的透露出一丝温暖。
他忽然想
被人围着的感觉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一个人独行的日子也没有那么有趣。
或许自己应该找一个十指健全,能够代替抚琴的人。
然后一起,云游四海?
李长歌站在小船之上。
海面之上寸寸布满剑气,随小船一同起伏波澜。
剑气涟漪四散裂开——
那袭站在海平面上的风雪大袍,仓皇转过身子,一只手抹过面颊,那张原本精致如瓷的女子面孔,刹那变成了那张熟悉无比的中年男子,然而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尖细。
“等,等等!”
小舟上,大师兄的动作微微停顿。
他的目光却带上了一丝失望。
“我与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出海的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大善之剑,最是果断。
李长歌轻轻抬起一袖,遥遥劈下。
小舟立马被高高浪花卷起,整座大海汹涌咆哮,站在小舟上的白衣剑仙面容仪态俱是平静,他的身后,沈莫紧张的闭上双眼,不敢去看。
有尖锐的嘶吼声音。
痛苦的求饶。
最后是不甘和愤怒的怒骂。
直至最后,消弭湮灭。
海平面上一条黑色长线闪逝而过,飞速前掠的易潇眉尖拧起。
远方的大海之上,平空布满了数之不清的恐怖剑气,自己袖袍内并没有实体的“因果”,隔着极远的距离,都开始轻微的震颤,以示郑重和警醒。
莲衣袍尖沾染了些许白浪,剑气飞掠劈斩海面,自身后掀起两拨狂潮,小殿下忽然停住势头。
远方的海水从极小的一片区域炸开,接着向外扩散开来——
四海滔天。
海水当中蕴含的剑道气息令人无比熟悉。
易潇温和松了一口气,算是放下心来,不再全速前行,等到自己掠及那片海域之时,果然看到了一只漂泊在波澜起伏海面上的小舟,大师兄站在舟头,低垂眉眼,轻轻抚摸着此刻搂在自己腰间的沈莫头发。
大海之上,风霜尽散。
猩红的血丝在海面如墨扩散,“太虚”的化散,被剑气硬生生逼死在一小片海域,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
最终那件在极北,经历了无数霜雪洗涤的大袍,被剑气撕成了碎片,缓缓坠沉,最后结成冰渣,彻底碎裂,湮灭。
大师兄从腰间逃出酒壶,缓缓倾倒,细小的壶口如一线天,酒液倒下,绵绵不绝,滴落涌撒之后,将海面的血红冲刷开来。
最后“噗通”一声。
李长歌松开了握住酒壶的手。
海面彻底恢复了平静。
易潇轻声道:“你大可不必亲自动手,困住她,等我来,‘弑师’的这件事情”
“这不算什么。”
李长歌忽然笑了笑,声音放低:“他早就不是师尊了在南海的时候,已经一刀两断了。”
搂在大师兄腰间的沈莫,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到了那张病态中有些疲倦的面容。
从公子小陶的传音落在两人的小船上时,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
“恩怨尽了,一剑终焉。”
这个结局,是命数,也是劫数。
由死向生脱离鬼门而来。
由生入死已往轮回中去。
“十根手指能够续上,失聪的事情也不算大碍,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没法听见,但以后会慢慢好转的。”
北四一的海沙上,仰面躺着一个骨袍腥红的年轻男子,面色苍白,看着刺目骤光之下,和尚的面容,嗡动着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