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四海(三)

浮沧录 会摔跤的熊猫 3938 字 9个月前

谁也不知道。

沈莫看着满身血泊,躺在海沙当中的东君,心中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出海在外的时候,夫君曾经对自己说过。

东君其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在北原寒酒镇的时候,东君曾经找夫君打过一场架。

那一架打完之后,他不言也不语,出门便将自己心爱无比的“大圣遗音”摔碎在大雪原上。

这是一个不愿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的人。

这样的人,失去了十根手指,便意味着再也不能拨弦,即便能够以佛门的秘法,重新续上十指,也很难灵活如初,重现当年风采。

中原五妖孽。

西妖东君北仙南圣中菩萨。

全都是东君一人云游所至,寻觅对手,最后借着隐谷名声,传递天下四海。

还有剑冢亲传的叶小楼。

还有继承西关遗志的凤雏江轻衣。

有人在五妖孽之后登场。

可西妖已去,任平生在江轻衣成名之前便战死西壁垒。

有人已经黯然落幕。

王雪斋躺在海沙之上,他有些不习惯被所有人围着的感觉。

他喜欢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独处。

可他懒得开口,留着最后的一丝劲气,将双手抬起,血液已经止住流淌,十根断指之处猩红粘稠,不断蠕动。

抬起手掌,遮不住太阳。

他再也不能抚琴了啊。

这片江湖,没有琴声,又该多无趣?

后悔吗?

应该是有那么一些的吧。

从未后悔来到这里,只是后悔自己不够强大。

若是自己当时按弦的速度更快一些,那道风雪大袍,或许就会被自己震碎紫府,在海岸上决出生死胜负。

现在自己侥幸活了下来。

东君已经不再去想自己断去十指的事情,脑海里沉淀的思绪,在确认了自己能够听到声音之后,便逐步稳定下来。

失去了十指的东君,神魂本该碎裂,此刻却否极泰来,顺着碎裂的纹路,破开了最后的禁锢,望见了第十境界的盛大景象,如渊蛰龙,隐而不露。

只是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无趣而泛泛的想。

以后又该如何过呢?

这片江湖,没有了琴,一个人该去什么地方?

四海之外,有光照来。

蹲在东君身前的易潇,伸出了一只手,替他遮住了刺目的光芒。

东君低声笑了笑,并没有拒绝,低垂的眼帘中,不易察觉的透露出一丝温暖。

他忽然想

被人围着的感觉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一个人独行的日子也没有那么有趣。

或许自己应该找一个十指健全,能够代替抚琴的人。

然后一起,云游四海?

李长歌站在小船之上。

海面之上寸寸布满剑气,随小船一同起伏波澜。

剑气涟漪四散裂开——

那袭站在海平面上的风雪大袍,仓皇转过身子,一只手抹过面颊,那张原本精致如瓷的女子面孔,刹那变成了那张熟悉无比的中年男子,然而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尖细。

“等,等等!”

小舟上,大师兄的动作微微停顿。

他的目光却带上了一丝失望。

“我与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出海的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大善之剑,最是果断。

李长歌轻轻抬起一袖,遥遥劈下。

小舟立马被高高浪花卷起,整座大海汹涌咆哮,站在小舟上的白衣剑仙面容仪态俱是平静,他的身后,沈莫紧张的闭上双眼,不敢去看。

有尖锐的嘶吼声音。

痛苦的求饶。

最后是不甘和愤怒的怒骂。

直至最后,消弭湮灭。

海平面上一条黑色长线闪逝而过,飞速前掠的易潇眉尖拧起。

远方的大海之上,平空布满了数之不清的恐怖剑气,自己袖袍内并没有实体的“因果”,隔着极远的距离,都开始轻微的震颤,以示郑重和警醒。

莲衣袍尖沾染了些许白浪,剑气飞掠劈斩海面,自身后掀起两拨狂潮,小殿下忽然停住势头。

远方的海水从极小的一片区域炸开,接着向外扩散开来——

四海滔天。

海水当中蕴含的剑道气息令人无比熟悉。

易潇温和松了一口气,算是放下心来,不再全速前行,等到自己掠及那片海域之时,果然看到了一只漂泊在波澜起伏海面上的小舟,大师兄站在舟头,低垂眉眼,轻轻抚摸着此刻搂在自己腰间的沈莫头发。

大海之上,风霜尽散。

猩红的血丝在海面如墨扩散,“太虚”的化散,被剑气硬生生逼死在一小片海域,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

最终那件在极北,经历了无数霜雪洗涤的大袍,被剑气撕成了碎片,缓缓坠沉,最后结成冰渣,彻底碎裂,湮灭。

大师兄从腰间逃出酒壶,缓缓倾倒,细小的壶口如一线天,酒液倒下,绵绵不绝,滴落涌撒之后,将海面的血红冲刷开来。

最后“噗通”一声。

李长歌松开了握住酒壶的手。

海面彻底恢复了平静。

易潇轻声道:“你大可不必亲自动手,困住她,等我来,‘弑师’的这件事情”

“这不算什么。”

李长歌忽然笑了笑,声音放低:“他早就不是师尊了在南海的时候,已经一刀两断了。”

搂在大师兄腰间的沈莫,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到了那张病态中有些疲倦的面容。

从公子小陶的传音落在两人的小船上时,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

“恩怨尽了,一剑终焉。”

这个结局,是命数,也是劫数。

由死向生脱离鬼门而来。

由生入死已往轮回中去。

“十根手指能够续上,失聪的事情也不算大碍,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没法听见,但以后会慢慢好转的。”

北四一的海沙上,仰面躺着一个骨袍腥红的年轻男子,面色苍白,看着刺目骤光之下,和尚的面容,嗡动着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