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好好的睡过一场觉。
到了如今,诸事定下,那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你好生休息。”易潇看着他,认真说道:“我即刻动身,西关的谈判就交给我这场风波早点结束,也好早点对萧望有个交待。”
萧布衣缓慢张开双眼,他轻轻说道:“不知为何该打的仗我已打完,该行的路我也行尽,可心底,总是还悬着什么。”
他的声音反复斟酌,沉重道:“我一直有个疑惑。”
易潇挑眉,嗯了一声。
“浮沧录到底是什么。”萧望缓慢挪动头颅,望向易潇:“南北各一半,合策之后,会是怎样?”
不等易潇开口,他便自嘲的笑了笑,“兰陵城的半部,我到现在还没听过一丁点的消息,能把消息捂得那么严实的,就只有萧望了,那半部肯定是在他自己身上揣着。剩下的那半部众所共知,在江轻衣身上。”
易潇望着萧布衣,萧布衣同样望着易潇。
“我大概知道浮沧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易潇平静说道:“你没必要想那么多,交给我就好。”
萧布衣微笑说道:“好。”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言语,犯了一个错误。
北魏的半部浮沧录,不在曹之轩的身上,而在江轻衣的身上。
齐梁的那半部为什么就一定会在萧望身上呢?
若是不在萧望身上,又会在谁的身上?
凉甲城外有大雪。
江轻衣再一次登上城头,眺望远方。
那个白蓑少年已经在那里站了好几天了。
白蓑少年似乎在等什么,左手下垂,袖袍里拎着一样物事。
日夜如此,连眼都不眨。
远在千里的洛阳,城门被破开,姓曹的男人,鲜血流了一地。
等到南北之战已经打完。
这一日,白蓑少年的身旁,多出了一位披着黑袍的女子。
江轻衣轻声喃喃:“这就来了我等的人,恐怕要迟到了。”
江轻衣神情凝重,看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向着凉甲城缓慢走来,尤其是白蓑少年,脚不沾地,有如鬼魅。
他忽然笑了,双手手肘撑在城头,托腮俯视着下方,笑声颇有些玩味:“源天罡。易小安。你们俩这是要玩黑白双煞,来笑死我?”
春秋二十年十一月末。
大魏洛阳沦陷,那个后来饱受史官辱骂和鄙夷的曹姓男人,被冠上了抛弃妻子和昏庸无能的恶名。
但凡输了,所做的一切,便是错的。
鲜少有人看见,大魏在他的手底,与齐梁对峙的这二十年来,前十六年风雨不露,争锋相对,兴文道,重庙堂,四座关峡风调雨顺,后四年起北魏开始接连遭遇不幸。
洛阳庙堂上曾有言官怒骂,他巍然不动,并未杀人,也未宣泄,只是静静听着,然后问了那人一句话。
“倘使天下无孤,又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于是整座朝堂一片寂静。
无人可言。
倘若没有他,淇江以北,仍然处于一片战乱,八国铁骑,两座江岸,江北至少还有三位混乱之治的君主,或许更多。
伴随着那颗人头从剑阁最高处落下,砸在地上。
伴随着易潇的那一句天下大赦。
历史迎来了崭新的篇章。
“轻安城以北,邀北关以南。从我执掌王庭大权之后,便不会再有南掠,王庭本部的子民仍然会以游牧为生,稚童和老人会被送到各个城池当中成长,在寒潮来临的时候,我们需要一个温暖可以避风的地方。”
易潇对面坐着一个大红袍阴柔且俊气的年轻男人,他微笑说道:“殿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洛阳城最终一战,王庭的七万铁骑没有从左翼奔袭,纵观北原王庭之前所做,对齐梁的战事并未有过丝毫的影响。
纳兰轻声说道:“我们北原开打以来,一直在凉甲城边陲,西拒江轻衣,不让他加入战场,西关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可若是拦不住他,整个战局就会变得混乱而复杂。”
说完这句,他微微停顿,望向易潇身旁的萧布衣,认真道:“复杂就会缓慢,缓慢则会生变。”
萧布衣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一点,他右边一整条手臂缠满了白色纱布,攻破洛阳城后,他奋力挥动“烽燧”杀敌,那柄大戟有近百斤沉重,极耗主人体魄心力,儒道加持,一心忘我,当时并未察觉,直至打完之后,才发现持戟的那条手臂几近残废到了如今,才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连端茶都困难。
二殿下看着这个打扮阴柔的男人,与顾胜城不一样,这股阴柔之气,并非是阴森和诡秘,而是一种温柔。
北原王庭,这个生在马背上的国度居然会孕育出这样的领袖?
“我们不想争,也不想打。”纳兰很认真的说道:“我们愿意成为齐梁帝国的附庸,每年进行上贡,缴纳税金,服从兰陵城律法。”
易潇没有说话,而是望向萧布衣。
他身处江湖,不涉庙堂,此刻的抉择,都交给了自己的二兄来判断。
萧布衣闭上双眼,揉了揉眉心,认真思忖了很久,整个室内一片安静。
最后说了一个字。
“可。”
纳兰心底悬着的那颗石头终于落地。
从进城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场谈判应该不会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