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沈朝云道。
灰衣僧脸上有着黯淡:“重莲师兄…”
他笑了笑:“重莲师兄是我宗所有弟子心中的榜样,可惜…不过,还有朝云师兄来看望,重莲师兄应当感到欣慰。”
沈朝云并未多说。
两人一层一层地爬上去。
越往上,塔上的灰尘就越多,很显然,一百层往上几乎平时没人来。
到第一百零八层时,灰衣僧额头已经出了密密一层汗。
看旁边人一副无谓模样,不由心生佩服。
他拱拱手:“往前便不是小僧能涉足之地。”他道,“师兄,请。”
沈朝玉进了门。
所谓的第一百零八层,不过是塔尖上的一个小房间。
不大,却是一个七星连珠的阵型。
最中心有座水池,池上一张石坛,坛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就是重莲。
重莲端坐在蒲团之上,两根铁锁自他肩胛骨穿入,将他牢牢地钉这高台之上。
施刑的血迹还未干,铁链上血迹斑斑。
重莲却似感觉不到,眉目慈和,见他来,睁开眼:“来了。”
“来了。”
“来请我饮酒?”
“是。”
“倒未想,大梦平生,最后竟是你来送我。”
“不算送。”沈朝云看他,“你未死。”
他声音淡若清风,语气却平静。
重莲笑:“你离开之后,我会请雷音师叔,永久关闭这一百零八层,你是我最后一个客人。”
沈朝云走上高台,盘膝而坐。
两人如从前相对。
他将酒壶酒盏取出。
“梨花白配冻玉杯,”重莲喟叹,“你果真懂我。”
沈朝云拎起酒壶,汩汩酒液注入薄透如玉的杯子。
酒液在里面呈现出冰玉一般的质感。
他将杯子递去,重莲伸手过来。
肩胛骨被扯动,铁链被带得哐当哐当响,他却只是眉头一皱,一口饮了这酒。
沈朝云又替他斟了一杯。
重莲又饮一杯。
连续三杯,沈朝云才开始饮。
重莲道:“你当是给死人喝的祭酒吗?还先饮三杯。”
沈朝云头也不抬:“以后不见,与祭酒何异?”
重莲面色不变:“我从前竟不知,你是这样的性子。”
沈朝云道:“我也不知你。”
两人看着彼此,忽然间相视一笑。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也是饮这梨花白,我当时想,这个人看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必定是不懂酒,谁知你却拿出一对冻玉杯,我就想…”
“啊,交个朋友,再想办法把那冻玉杯给抢过来。”重莲捂着额头笑,叹气,“谁知道,后来就真成了朋友。”
沈朝云抿嘴,也露出一点笑:“是。”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贪嗔痴妄,都犯了个遍,我是热闹的红尘中人,却偏偏有人说我与佛有缘。”重莲道,“我只好做了佛子,可偏偏这一身痴妄缠身…”
重莲回忆起往事。
很奇怪,往事许多都忘了,有些却还楚地记得。
他记得被师父找到,学《轮回经》时,师父说过的话。
师父说,第一世轮回是自己,后来皆是虚妄,可他偏偏看不穿,明明每一世都是自己,第一世的小乞儿是自己,第二世的青楼名妓是自己,第三世的状元郎是自己…
每一世都是自己,哪个不是自己呢?
师父说他是难得的明镜般若体,修佛可成正果,可若当真是明镜般若体,又如何会想不通自身,想不通存生立命为谁?
师父不舍得他心孽缠身,便替他做了网,将那心孽抽取入网,谁知,那心孽一世世累积成魔。
他不知,还以为自己果真成了无波无澜的正果相。
重莲想着,便想笑,于是,便也笑了起来。
铁锁被他笑得哐当哐当响,有血滴滴答答的下来。
沈朝云抬眸望着他,重莲看见他眼神,突然间停住不笑了。
“沈朝云,”他道,“对不住。”
沈朝云却似明白他的意思,与他碰了一杯:“你将她送到画舫,是想让我保护她从而远离你。”
他轻声道:“你那时发现了它,不过自苦而已。”
“你看,阿玉,”重莲道,“旁人总说你冷,实则你温柔得很。”
他定定看着沈朝云,脸上难得带了丝正经:
“有你做朋友,是我这辈子难得幸运的事。”
沈朝云未说话,只是沉默地替他满上一杯酒。
“好!喝!”
重莲道。
两人碰了一杯酒。
一杯又一杯,直到酒意熏然,夜色深浓。
沈朝云才起身回去。
*
扶璃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镜子中,变成了那个蔫搭搭的小娘子。小娘子在山道上漫无目的地走,雨下得很大,像要将这世界都冲走一样的大。
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可什么都没找到。
心里一慌,扶璃就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怎么都睡不着了。
哪怕将她最喜欢的花盆搬出来,绿须儿跑进去一圈,她也没睡着。
于是,只好起床。
窗外也在下雨,雨下得不算大,淅淅沥沥的,但扶璃现在不喜欢雨,于是将耳朵塞了起来。
廊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吵得人心烦,扶璃一下打开门,打算找那人吵上一架,才开门,却愣住了。
走廊上是沈朝云。
他像是喝了点酒,袍子凌乱,连发冠也凌乱,正往自己房间走,听到声音,便转过头来往她这看。
扶璃的心一下跳得很厉害。
砰。
砰砰。
砰砰砰。
我要死了。
她想。
她可能是心疾。
眼看他又要往前,扶璃喊了声:“沈…”
话还未出口,刚才那男人便突然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声音含混在耳边:“别跳了。”
“我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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