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崔彦昭与方才判若两人,似乎这番话在心中郁积了许久,更像是一名牢骚满腹的妇人。
说罢之后,崔彦昭的情绪渐渐平复,而后走至李浈面前微微一躬身,说道:“将军明鉴,我崔家此次愿献出良田千亩用以安置那些士兵的家人!”
“先生可是说完了?”
见崔彦昭不再说话,李浈笑道,同时起身将崔彦昭扶回原位。
“良田千亩!”李浈在堂内缓缓踱步,“想来这是安平郡公的意思吧!”
“家叔虽出自博陵,但却是崔某的堂叔,堂叔之言,崔某不能不听!”崔彦昭说道,言语中夹杂着不忿。
“方才先生说用来安置这些士兵的家人?”李浈问。
“不错!将军不就是为此么?”崔彦昭答道。
“好,崔氏一门忠于大唐不假,但这些士兵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他们愿意去战场上送死么?”李浈反问道。
“这”崔彦昭有些语塞。
“忠有许多种,如崔氏家族这般为朝廷出谋划策、造福的是天下黎民,为地方鞠躬勤勉,造福的是一方百姓,但”
李浈走至崔彦昭面前,笑问:“敢问先生,若有敌来犯,毁我社稷、屠我百姓,这时,靠的是何人?”
同样,李浈没有给崔彦昭说话的机会,马上便说道:“士兵!靠的正是这些将士,官场之上输了,也许还可以从头再来;但若是战场上输了,输的却是人头!”
“若说我李浈没有私心,呵呵,这话便是我自己都不信,论私心,我有,说句有谋逆之嫌的话,我想要建一支军队!”
崔彦昭闻言顿时一惊,李浈这句话若是传到了长安,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
李浈敢说,崔彦昭却不敢听。
“崔先生莫怕,我要军队不假,但我却是要用这支军队来杀敌、平乱、讨贼、安民的,自安史叛军以来,这个大唐早已不是那个万邦来朝的大唐,早已不是那个春秋鼎盛的大唐,崔先生看得见,也听得见,敢问,崔先生这便是你、是你们崔家想要的大唐么?”
李浈没有去看此时的崔彦昭究竟是个什么表情,有些话李浈原本不想去说,也不能去说,但面对崔彦昭,李浈不得不说。
因为李浈知道,崔彦昭不坏,即便是将来也会是大唐的肱股之臣,一如他的祖先那样,待民宽仁,事母至效,尤其精于吏治,擅于经济。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李浈来自后世,对于这些自然会料于先机,也正因如此,李浈才会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都说了。
他相信崔彦昭听得懂、也听得明白,更能理解自己所做的一切。
若然换了陈琼,李浈怕是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崔彦昭陷入沉默,自己方才那一番话虽更像是发牢骚,但同时他又有着自己的目的。
千亩良田自己可以出,但自己必须要让李浈明白,明白他在今日欠了崔家一个人情。
“崔先生的意思,李某明白”李浈依旧笑容满面,不见半点不愠之色。
但崔彦昭只是稍稍挪开了些手指,正露出信札上的一行小楷,字迹规矩娟秀,颇有初唐书家欧阳询之风。
幽州行军司马李泽远亲启。
短短十一个字,却让李浈心中不得不为之一动。
原本李浈以为这不过是陈琼写与崔氏要挟自己的密函,所以李浈不愿去看,因为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做出什么事来,毕竟在眼下这个时候,能够用脑子解决的事情便尽量不要动手。
而崔彦昭让自己看这封信不过是想以此对自己示好,从而保护崔氏的利益不受损害,仅此而已。
但现在看来这封手信显然并非陈琼所为。
李浈见状之后这才双手接过手信,而后缓缓打开,崔彦昭则退回原位,也不看李浈,只是自顾吃茶。
而李浈打开手信之后不看正文,目光却直奔那最末一行。
因为李浈觉得首先要知道写信之人是谁,然后才会知道这封信值不值得自己去看。
显然,这封信值得去看。
因为署名人是崔珙。
崔珙,博陵崔氏,德宗贞元十八年进士及第,至今已历八朝天子,先后任少府监、同州刺史、凤翔陇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右仆射、凤翔尹、京兆尹、御史大夫、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右金吾大将军等等等等,四十年来几乎将大唐王朝的各级京官都做上了一遍。
会昌年间因与时任中书侍郎的李让夷不和,被人构陷而被贬恩州司马,李忱继位之后,将原会昌年间被贬官员一一召回,崔珙就任太子宾客,位列太子少师,爵封安平郡开国公、食邑两千户。
如今已年近天命,虽多次请旨致仕但均未被恩准,只是不再参与朝中机务,但若论这朝中德高望重之人,唯崔珙一人而已,便是连白敏中等人都不敢在其面前造次。
面对如此人物,便是李浈再不情愿,都无法驳了这个面子,甚至如果崔珙进一步要求些什么,李浈也都无法拒绝。
但李浈相信崔珙不会要求些什么,这样能够经历八朝而不衰的人物,有些事看得比谁都明白,眼光也会更长远些。
清河崔氏也好,博陵崔氏也罢,都属同宗同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崔珙明白这个道理,而作为崔氏一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便不能不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
崔氏一族自东汉时便已是名门望族,如今屹立八百余年而不倒,若说这其中缘由,除了崔氏多出俊才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四个字。
审时度势。
正因为崔珙知道审时度势,所以才屈尊给李浈写了这封手信。
毕竟对于河朔三镇的事情,即便是天子李忱都不会过分插手,更多的还是那种用以宣告天家威仪、近乎聊胜于无的过问。
河朔三镇的事自有河朔三镇的人来处理,即便是名门望族也要遵循这个规则。
所以对崔珙来说,此事只能示好,而决不能对立,尤其是与一个风头正盛的少年将军的对立,是极其不明智的选择。
八百年来,崔氏一族的枝叶已遍及大唐每一个角落,自是名门望族,那么便不会因为那区区几百亩、千亩的田产而殃及存亡。
说到底这对于崔氏来说不是生死攸关的事,此事可大可小。
大,则与李浈针锋相对,为崔氏开罪了一名得宠的将军,甚至引起卢龙节度使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