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齐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之色:“我还是说中了吧!”
钟大方有些吞吞吐吐道:“其实吧,有一位求助者投诉你,说你给出的咨询建议,居然是让一个已经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这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刺激和伤害。”
丁齐:“你干脆就直说是洪桂荣得了,何必遮遮掩掩。师兄,你也是田琦的鉴定人,私下接触过田相龙和洪桂荣吗?”
钟大方神情微微一惊,随即岔开话题道:“小丁,我们能不能进去坐下说。”
丁齐很干脆地答道:“不能,就站在这里说,要么就别说!”
钟大方看了看走廊上没有别人,又压低声音道:“小丁啊,我知道你有情绪。可是昨天的会议也你应该听说了,校领导班子特意指出,中心要根据校方对你的处理意见,做出中心的自己的处理决定,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这不是我要为难你……
没等他说完,丁齐便打断道:“导师还在呢,大方师兄什么时候成了本中心的头?”
心理健康中心是从校附属医院分立出来的,虽然行政关系上来讲从属于境湖大学,但管理独立的。人事方面,境湖大学只负责任命中心的领导班子,至于医生、护士的聘用,都是中心自主。
校领导不可能直接聘用中心的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一方面因为中心是一个独立机构,另一方面也因为这种事情的专业性太强了,外行人还真插不上手。
所以境湖大学可以直接将丁齐开除出老师队伍,并开除他的学籍,却无法直接将他从心理健康中心解聘。从程序上讲,这应该是心理健康中心自己做出的决定。照说校领导已经在会议上做出指示,丁齐被解聘在所难免,可是也用不着这么急,更用不着钟大方跳出来。
丁齐分明是不想好好聊的态度,但钟大方也没动怒,反而有些低声下气地继续解释道:“我们的导师是个难得的好导师,从来都是那么照顾学生,他怎么能拉得下脸来做这种事情?但校领导已经有了指示,中心又不得不办,这就是在让导师为难!
我知道导师难办,既不能让导师去得罪校领导,也不能让导师拉下脸来开除自己的学生,所以只能由我来做这个恶人了。被导师教导和照顾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应该为他分忧……”
丁齐冷笑着打断道:“我该叫你一声中国好师兄吗?校领导的指示,导师还没来得及办,你就抢着给办了,真是会给领导分忧啊!但你可不是在担责任,分明就是落井下石。我原以为落井下石的只有田相龙、洪桂荣这些人,没想到却是大方师兄你。该怎么说你好呢,夸你是好领导,还是好学生、好下属?”
这已经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钟大方的心理素质真不错,仿佛根本就没和丁齐计较,或者说他就是个二皮脸,仍然小声道:“就算是纯粹从专业角度说,心理健康中心也不适合再聘用你,我想你是明白原因的……”
钟大方又解释了半天,丁齐只在心中叹息。其实他知道自己会被中心解聘的,只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而已。就算刘丰导师不发话,假如钟大方过几天亲自找到他,好好说一说,丁齐也不会让导师为难,自己也就走人了。
而且他的劳动人事关系不在心理健康中心,只要中心不再安排他的预约挂号,今后就可以不来上班,自然也就解除了这种聘用关系,谁都不用尴尬。可是钟大方太着急了,主动跳出来揽这件事,一方面是可能是为了讨好校领导,另一方面的原因恐怕就不太好说了。
就算是心理专家,丁齐也不会没事就去琢磨身边的所有人,那样多累呀。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这位大方师兄并不喜欢他,恐怕从一开始起,内心深处就是排斥他的,这种心态不知不觉已经压抑了好几年。
钟大方是刘丰所带的最早的一批博士,如今是心理健康中心的二把手,也被视为刘丰专业上的接班人,从境湖大学内部论,其专业地位仅次于刘丰。但差这么一个位次就是天壤之别啊,刘丰兼占着中心主任的职务,只要他老人家不让出位子,钟大方就好似永远没有进步空间。
刘丰就像一座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钟大方都感觉自己被压得出不了头。同样的一种情况,不同的人感受不同,比如丁齐会觉得是受到了刘丰这棵大树的庇护,而钟大方会觉得始终活在刘丰的阴影下,什么增光露脸的事首先都轮不着他。
刘丰对丁齐的提携和栽培力度,也明显超过了钟大方。前面有刘丰这么一座山压着,后面还丁齐正在赶上来,终有一日会把他挤到一旁,这也许就是钟大方的心态。所以丁齐只能叹息,难道在某个体制里待锈了,就只能看到眼前这么一点东西吗?
丁齐出了事,钟大方是幸灾乐祸吧?丁齐这个人并不多疑敏感,但他很敏锐,没想到的事情往往只是因为以前没去多想。
昨天突然收到微信工作群里钟大方亲自他的通知,丁齐就琢磨出一丝不对劲了。今天结束心理咨询后,他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而钟大方果就迫不及待的就找到咨询室来了。刚才谈话中,钟大方又提到了洪桂荣“投诉”的事情,丁齐便彻底验证了自己的某些推测。
丁齐本有些担心,这孩子是不是看了最近的网上消息而感到好奇,所以特意挂号预约,目的就是来“见识”一番丁齐本人,那么这场咨询就没法做了。但高晓飞走进来的时候,丁齐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对方就是来向心理咨询师求助的,而不是来见识他这位“境湖名人”的。
不用说一句话,仅用一个眼神交流就能得出判断。高晓飞进屋时显得有些紧张,与丁齐视线接触后便低下了头,对心理咨询室中的一切都很好奇,都属于正常的求助者的反应。对丁齐这位咨询师,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与内心中已有的印象进行比照的意思。
这说明这位高中生要么没听说最近的“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要么听说了也不怎么关心,总对丁齐根本就没什么印象。看来也不是所有人的都在关注这一事件,很多人就算听说了也没刻意记住他丁齐。
十六岁的少年目测身高已经接近一米八了,个头和丁齐差不多,现在的孩子营养比过去好,普遍发育的也早,就是身形还稍显有些单薄。
丁齐站了起来,温和地微笑道:“小高是吧,请坐,请问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的?”他给高晓飞倒了一杯水,并与对方同时坐下。
高晓飞坐下后既紧张又有些腼腆,理了理头发道:“老师,您发现我哪儿不对劲了吗?”
其实他一进门丁齐就发现了,左手背上贴了个创口贴,但丁齐并没有点破,说话时也没有刻意去看他的左手,而是正色道:“我还没有发现你有什么异常,无论是外貌、体态、表情、语气所反应出来的各种特征,都很正常。
你预约登记的心理问题是情绪焦虑,情绪焦虑有很多种,原因也各不相同,你能自己告诉我吗?”
高晓飞的反应并不是失望,而是松了一口气,举起左手道:“老师,我手背上长了个瘊子。”说着话将创口贴揭了下来,露出一个黄豆大小的瘊子。
丁齐点了点头道:“我看见了,就是这个瘊子造成了你的心理困扰吗?你能和我具体说说,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
高晓飞左手背上的这个瘊子是两个月前长出来的,根据他自己观察,近一个月来的情况已经很稳定了,瘊子并没有再变大。他觉得很难看,一想到这个瘊子就觉得全身不得劲,甚至有些寝食难安。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心里很是担忧,却又不知道究竟在担忧什么。
听完求助者的自述,丁齐忍住了笑意,露出了很关切地神情。这的确是心理问题,而且是典型的青春期心理问题。假如是一位老年人,可能会担忧自己的健康,甚至会怀疑是否会有癌变可能等等,但这孩子关注的焦点并不在于这些。
丁齐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呢?”不过是黄豆大小的一个瘊子而已,去医院处置只是一个很小的外科手术。高晓飞来做一次心理咨询交费六百,也足够他去处置这个瘊子了。
高晓飞答道:“我也上网查过,网上说瘊子过一段时间也会自己好,但是没有什么办法预防,也说不定还会长。我还查到用液氮啊、激光啊手术切除很难去根,还会留下疤痕或色素沉着。其他的方法就是吃药了,但我感觉吃药肯定不好……”
其实丁齐刚才已经想到手术切除了,尽管他只是一个精神科医生,并非外科医生,但这实在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只要有简单的器械和消毒设备,他本人现在就可以把这个瘊子给切除了,而且心理健康中心也备有外科急救包。
但这里是心理咨询室,并不是外科处置室,他打住了这个想法,而是笑着问道:“这些都是在百度百科上查的吧……小高,你是不是每天都要照很多遍镜子?”
高晓飞一怔:“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齐:“你遇到的困扰确实是心理问题,很多青春期的少年都会这样。你因为手背上长了个瘊子,所以对自己的形象不满,这还不单纯是一个瘊子的事,而是你感到苦恼,不知道怎么才是自己满意的形象……”
接下来是一番聊天式的谈话。很多人,尤其是男性,在没有现实必要的情况下去照镜子的次数,青春期可能比一辈子其他时期加起来都要多。青春期少年有着高度地自我关注特点,这是伴随着自我意识发展并逐渐走向成熟的必然现象。
强烈的自尊但又时常缺乏自信,对应了他们时常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但实际上又不是真正的成人这种身心状态。青春期有一个很突出的心理现象叫做“假想观众”,就是在心理上制造出可能并不存在的观众,关注自己的同时,也以为别人都在关注着他或她。
自我赞美时便以为人人都会赞美,自我失望时便以为人人都会对其失望。这样反复的情绪波动,往往就会导致内心的焦虑情绪。
“假想观众”这种心理特征,成年后依然存在,只是没有青春期那么突出。人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去照镜子,实际上就是在假想观众,而这种心态又不仅仅体现为照镜子那么简单。
成年人如果受到某种刺激,也会重新唤起强烈的“假想观众”心理,并放大各种情绪体验。比如丁齐自己,他最近确实成了境湖名人,但是在现实中,又有几个人真的认识他呢?热点消退之后,绝大部分人真正记住并不是丁齐本人,只是这起事件中他曾扮演的某个角色,也没有不相干的人会天天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