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京郊的一处隐蔽庄子内,周沛天赤着上身,跪坐于屋中的木案前,隔着鸦羽般的发丝,下颌上滚落一颗汗珠,更衬出面无血色,唇色惨白——

在烛光之下,他正由大夫为他上药裹伤。

周沛天自幼被头疾折磨,身形原本就偏于白皙单薄,但腰背之间,也仍旧挺秀,丝毫不显孱弱,抛却胸前见之心惊的刀伤箭伤,简直像个君子如玉的世家公子。

但即便是这般狼狈的时候,仍旧不掩其俊美雅致之态,火烛的微光斜斜的洒在周沛天身上,倒活像是生来尊贵的皇子湛湛闪光,令暗室生辉。

只是若能看清他面上的阴鸷冷厉,这样的错觉便立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宫中的消息如何?”

忍耐着蚀骨的刺疼,刚刚将伤处包扎妥当,周沛天便问起了宫中情形。

自宫中拼杀出来,虽然中了两刀一箭,伤的极重,但最终,也的确如周沛天昨日所说一般——

他不会死。

事实上,比起自己,周沛天更关心的,还是他的父皇,此刻是不是还好好活着。

也中了一箭的陈锋自屋外行来,将刚刚飞鸽传来的密信呈了上来:“陛下未死,但伤了肺腑,加上中毒,如今还不能起身。”

没能彻底要了陛下的性命有些可惜,但这样的结果也早在意料之中。

能令陛下伤重不起,其实就已算是成功了大半。

周沛天微微垂眸,并不细看,只随口问:“怎么中的毒?”

黎宗天性谨慎狡诈,身旁被护的密不透风,明知不可为,他们便并没有安排下毒。

陈锋沉默了一阵:“皇后娘娘听说了殿下离宫的事,得知陛下要下杀手,为救殿下,万寿宴上,娘娘亲手祝了毒酒。”

周沛天闻言一愣,猛然抬头,像是未曾听清,又像是不肯相信。

“皇后……现下如何?”

半晌,周沛天终于开了口。

问出下一句时,周沛天的嗓音是他自己都未觉的嘶哑:“是死是活?”

陈锋低下了头去:“不知,暂且还没有娘娘的消息,不过咱们在此处未曾听闻大丧,想来……”

说着说着,陈锋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万寿当日,宫中怎么可能为皇后之死敲响丧钟?

更莫提,皇后娘娘到底姓周,陛下便是当真报仇,也必然是在私下里动手,皇后本就多年卧床,少显人前,说不得娘娘尸骨已腐,宫中都还能天下太平。

他们远在天边,更无从知道。

陈锋停下话头,周沛天也未曾开口。

半晌,屋内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爆开一声轻响。

“殿下,”陈锋又小意开口,似要劝慰。

周沛天却按着桌案缓缓起了身。

他仿佛压根没有听到周皇后三字一般,面无表情转了话头:“备好马车,现在动身。”

陈锋一惊:“殿下伤得这么重,还是先……”

“不能等。”

周沛天的眸光猩红的打断了他,冷静又阴戾,如暗潮涌动的冥河:“追兵很快回来,不能耽搁,伤在路上养……”

一面说着,一面已走了出去。

但周沛天的挺秀的身姿只维持了几息,他原本就受了不轻的伤,清洗包扎流血受疼又是一场折磨,能支撑到现在都已很不容易。

伤势只叫他走出两步,才刚到门口,人便已沉沉的倒了下去。

“殿下!”

陈锋的呼喊像是隔了很远,但他的清醒又出乎意料的快。

周沛天觉得,他的眼前甚至还没来得及彻底黑下去,只一个恍惚,便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眼前也是一派静谧夜色,但不论是是吹来的凉风,还是寂然的夜幕,都宣告着与熙攘都城的全然不同。

“段段?”

紧跟着,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清朗女音。

这声音低低的,又带着不可思议似的疑惑与试探。

而这熟悉的声音与情境,也立即让周沛天证实了,方才的恍惚并不是他的错觉——

分明檀木佛塔内的佛骨舍利,还与脱下的衣饰一般,就在几步之内放着。

但不知为什么,他又附身到了苏昭昭的身上。

————————————

月上中天,夜幕沉沉,这个时辰,正常人早该睡过一觉了。

但偏偏苏昭昭没有,在苏昭昭的身体内睁开眼后,周沛天便看到了一派移动中的昏暗夜景,视角很低,像是蹲在地上移动,寂静中只偶尔响起细碎的窸窣动静,透着一股鬼祟。新鲜轮谈纯洁的像朵花

苏昭昭非但没睡,反而还在这三更半夜不知在偷摸干什么。

“段段?我还以为,你已经消失了呢。”

苏昭昭的声音也是压着嗓子,偷偷摸摸的。

说话时,她也没有停止移动,只是躬着身子,小步往前赶着了几步,打开一扇简易的木门钻了进去。

这地方低矮逼仄,说是屋子都勉强了些,不过是用泥草堆出来的棚屋,靠着泥墙,一层层的堆着些柴火与杂物,像是柴房。

但进来之后,苏昭昭却终于放心了似的,她拍拍手心,找出一块略平整些的树干坐下来,之后舒展开手脚,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她的心境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愉悦,还有一种有所期待的浅浅欢喜,并不浓烈。

但这心情,于分别了这么久,被头疾折磨,又刚刚经历过万寿之变故的周沛天来说,却如横穿干枯沙漠之后,尝到的第一口清泉。

甘甜冷冽,潺潺不绝,从干裂的唇舌直入肺腑,滋润枯竭的骨肉,放松疲惫的精神,舒服的叫人想要眯起眼睛,怅然叹息。

难得的寂静里,苏昭昭竟也没有开口,她仰起头,穿过透光的屋顶,静静看着自缝隙之中穿进的月光。

第二人格没有出声。

莹莹月光下,苏昭昭也没有追问第二人格这段日子的消失,她休息片刻之后,便轻轻晃动着脚尖,低低的哼起一支不知来历的小调。

这小调怪异却温柔,悲悯婉转,却并不自伤,哀叹之后又隐隐透出向上的元气。

如越冬之后的春芽,生机勃然。

【这是什么曲子?】

半晌,仍旧是沉默的第二人格主动开了口。

苏昭昭回过神:“我也不知道,最近几天刚刚想起来的,好听吧?”

她原本以为,以段段那傲娇的脾性,最好的夸赞,也就是和上次一样,夸一句“也有几分野趣。”

但没想到,段段这一次的回应却淡然干脆:【好听。】

苏昭昭一愣,之后笑起来,闲聊一般:“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的平静令周沛天既诧异又熨帖。

虽然是他故意借佛骨镇魂,但现在的他,却也实在没有精力应对什么追问质疑。

【忙着从我父皇手中逃出来。】周沛天只简单道。

苏昭昭微微“哇”了一声,像是惊叹他人设里日渐丰富。

“你为什么不太高兴?是不顺利吗?”苏昭昭又问。

她能够发现段段不太寻常的低落,

脑海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方才听见第二人格道:【母后为我毒杀父皇,未成,现在生死不知。】

段段的语气低沉阴郁,提起为自己而陷入危险的母亲时,也并不单单是纯粹的担忧或自责,仿佛有掺杂着许多旁的东西,十分复杂。

苏昭昭想起段段上次提起母后时的反应,自然猜到对方的这部分设定,肯定也有很复杂的内情。

但既然对方没说,苏昭昭就也尊重的没有主动多问。

她只是道:“那你最后成功逃出来了吗?”

【成功了。】

“真好!”

苏昭昭真心的感叹,之后看看天色,也开口道:“你这么厉害,我也要加油了!”

说完,不等段段反应,苏昭昭就也站起身,

她像是早有准备,低头从稻草间找出一方不小的酒坛。

苏昭昭打开酒坛,内里流出的却不是像是酒,反而飘散出一股油腻的味道——

坛里装的是菜油。

苏昭昭谨慎的将菜油倒在最易燃起的稻草与木柴上,最后慢慢后退到门口,把菜油浇出一条绳一样的线。

酒坛倒空,随手扔到,苏昭昭退在门口,确认全身上下都没差池,便从怀中逃出了封好的火折——

她想纵火。

这么明摆着结果,周沛天自然能看得出来。

但周沛天对此毫无反应,他平静的仿佛苏昭昭只是干了一件吃饭喝水一般,不值一提的小事。

对刚刚刺杀了君父,从禁宫逃出的皇子来说,烧一个苏宅,也的的确确算不得什么。

莫说纵火了,就算他附身时,遇见苏昭昭凶性大发,持刀杀人,他也只能挺身而出,亲自出手帮她诛尽这苏宅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