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里统共四十多人,住的这几日,冯三恪每天用心记人,大多都已脸熟。知道面前的小少年叫博观,十二岁的年纪,他那名字出自一个大文豪,好像是什么“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也是锦爷从古籍里边翻出来的。
弥坚给他仔细讲过,冯三恪勉强背下了这两句,什么意思却忘了个干净。
这会儿刚进门就被人嫌弃了,冯三恪也不窘迫,拿凉水抹了把脸,又坐到床头,将叠成块的床被铺开,问他:“为何想与弥坚他们一屋?”
博观挠挠头,苦恼这个问题该怎么答:“因为、因为,跟着他们能出息呀。他们是府里最快通窍的人,可聪明啦。”
“通窍?”
碗里的面半温不凉,冯三恪三两口吃完,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
“冯大哥吃完了没?”
冯三恪回头去看,竟是弥坚。
他是被弥坚引入府的,最初那几天也是这少年带他安顿下来的,冯三恪对他的感激甚至比对虞锦的还要来得深刻些。刚进府时两眼抓瞎,衣裳在哪儿领、月钱在哪儿领,都要去问他。
后来冯三恪从博观那儿知道他是锦爷手边得用的,虽年纪不大,身上却担着不少事,于是这半月他都没去打扰。此时见弥坚主动来找自己了,有些奇。
弥坚指指外边,“咱们去院里说。”
冯三恪跟着他出去,一瞧,他把兰鸢、弥高和谨言都喊出来了,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冻得直跺脚。
弥坚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听弥高说爷难为你们了。正好我这两天想出了一个点子,你们且听听能不能行,要是喜欢只管拿去用。”
冯三恪忙谢过他。
弥坚便开始讲:“我昨儿晌午回来晚了,去厨房领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嬷嬷絮叨,说是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都说这腊八粥里有七宝,小米、红枣、冰糖、桂圆、莲子、大豆……还有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弥坚嘴皮子俏,平平淡淡一件小事也能叫他说得抑扬顿挫:“嬷嬷说这些东西得早早准备,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买齐。为什么呢?因为粮店里这些东西不全,粮店里只有小米、大豆和花生,缺红枣;一路找啊找,好不容易在娘娘宫那边找着个卖桂圆和莲子的摊儿,竟连冰糖都没得卖,还上街问了问谁家卖冰糖。再有,腊八粥要拿砂锅慢慢熬,砂锅在哪儿还不知道。”
“噢!”兰鸢眼睛一亮,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插嘴,又被弥坚摆摆手拦下。
冯三恪却还是一头雾水。要是厨房嬷嬷说这话时被他听着了,他会做什么呢?顶多是帮着人家跑两趟腿,最后得人家一声谢,这就算是圆满,压根想不着这跟开店有什么关系。
于是竖起耳朵,听弥高讲接下来的关键。
“爷要你们开铺子,为何不能开个这样的铺子?从乡下进腊八粥的各种食材回来,都放到店里去卖。往别家买得跑好几条街,往咱家买呢,一下就能挑完,只贵个文钱,你说别人乐不乐意?”
兰鸢拍手笑道:“自然是乐意的!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一趟趟得跑?家家都要喝腊八粥,一家总得买个一两斤!利虽薄,架不住客人多呀!”
弥坚怕她脑子热,忙把话收了收:“不过是个点子,你就知道客人多了?你们几个回头再好好想想,本钱多少利多少都得算明白,别做了亏本买卖。”
“知道啦知道啦!”兰鸢把他往饭堂里推:“赶紧吃你饭去吧,回头好好谢谢你!”
好不容易有了个主意,几人坐不住了,又跑正院去汇报了。兰鸢和弥高一向爱争先,跑在前头,冯三恪和谨言性子稳,落在后边。
虞锦起居的屋子分内外间,他二人刚踏进外间,便觉屋里热得厉害,原是窗边加了俩炉子,哔啵烧得火热。
防盗比例50,时间为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即可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她却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做生意全靠一张嘴,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西边一处点心铺子、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却全关门大吉,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紧挨着她的大夫人首当其冲,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拍干净披风上的灰土,虞锦扬起脸,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说话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兴了,可总得把这道理讲明白。”
“行啦,今儿家里乱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饭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声好气地说说话。”
话落,虞锦抬脚便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拿起炕上那俩袋子,笑道:“这零嘴我就带走啦,我一向贪嘴,正好尝尝诸位长辈心意,顺道儿瞧瞧里头装着什么精贵吃食,竟能拿来当见面礼了。”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解开口袋,扬声招呼院里的人:“来来来,这是老夫人带来的炒货,大伙儿分着尝尝。”
满院子护卫奴仆都上前抓了一把,还有几个往这头道了声“谢谢老夫人啊”,仿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虞家大爷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瞧着他这侄女走远的背影,满脑袋只剩一句话。
——唇角薄削,绵里藏针,竟跟她爹一样是个薄情之人!
虞五爷“薄情寡义”的说法,是已逝的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老太爷卧病在榻大半年,嫡庶儿孙二十几个通通围在膝下嘘寒问暖,唯独老五没回来。
写信一问,答:忙着做生意呢。
其实他也没惦记着老五,信也不是老太爷写的,而是虞家大爷代的笔,信里哀哀戚戚好一番孝义,连自己都被感动到了,图什么呢?
——老爷子想叫自己的身后事风光大办,虞家大爷心疼这个钱。
一去十几封信,却始终没把人叫回来。
老爷子临去前心心念念的风光大办也没得行,四个房的老爷媳妇因为谁家出多少银子吵破了天,最后老夫人一拍案,动了自己的嫁妆银,才叫老头子下了葬。
经此一事,一家人纷纷埋怨那个有钱却没掏钱的虞五爷。要不是虞五爷人在京城,怕是得被几个嫡兄抓到坟前用家法,以慰老太爷在天之灵。
至于虞五爷为什么与本家这么疏于往来,虞锦并不清楚,她爹没跟她提过。左不过那几个原因,比如幼时遭人白眼,亲娘受了大妇磋磨什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爹不爱说,虞锦便没问。
府里人吃晚饭时还在聊这事,弥高呵呵冷笑:“这家人也真是,花着咱家的钱买宅子买良田,还想拿捏主子,真是猪八戒擦粉……”
虞锦轻飘飘睨他一眼,弥高皮子一紧,连忙把溜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真是笑话!”
虞锦这才满意,赏了他一块杏仁酥,就是那两袋子零嘴里头的。这杏仁酥油大,味儿倒还行,正好家里厨娘切伤了手,这条街上又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没有,几个丫头凑合弄出了一锅汤,一群人便就着零嘴当晚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