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虞锦被他气笑了:“合着十文的东西就只能卖十文,再加一文跑腿费顶天了?那你还做什么生意?咱不说经商,就说你以前打铁,就没个投机取巧的时候?”

“那是万万没有的!”

冯三恪斩钉截铁,答得果断异常:“一把锄头半吊钱,好些人家都得攒钱买,哪还再能贪人家的银钱?精铁料本就贵,一把锄头卖半两,就有四钱花在铁料上,半钱花在炉子里。另有一人掌锤,一人拉风箱,这都是力气活,做一把锄头下来,每人才拿十文工钱,主家剩下的也没多少。”

他还借此总结了个道理:“打铁跟做生意不一样,一锤子便是一锤子。你偷了多少懒,用了多少料,别人一摸东西就知道。”

虞锦:“……”

她倏地会过意来,这愣头青嘴里说的话竟是在教训她,声声诘问,目光深邃,逼视着她这“奸商”。

虞锦深吸口气,撑起一个弧度温和的笑,冲他挥挥手:“三恪呀,你这么老实,还是去做你的铁匠去吧,对街就有俩打铁铺,赶紧去吧,乖。”

她恼了也不凶人,说话的神情语气温柔极了。冯三恪心里却一咯噔,清楚她是气得厉害了,忙道:“爷,是我说错话了,你别不高兴。”

“带上门。”

虞锦冷冷落下一句,也不再搭理他,伏案算账去了。

她桌上账册厚厚几本,全摞在一块,远不是陈塘的账,而是从京城带来的。虞家家大业大,最愁的还不是如何管,而是年底核账。什么赚什么亏,什么能加力什么该撤出,货源主有什么动向,底下人藏着什么小心思,都能从账本子里瞧出来。

冯三恪站在下首,惶惶望着。

她肩颈荏弱,坐姿也不正,斜斜倚在那儿,瞧着洒脱。

背上却扛着半个虞家,一刻歇不得。

商之一道,到底为何,远不是方才那么几句话就能将他点透的。冯三恪却在这一瞬,影影绰绰悟出了什么。

商人有什么错呢?

两倍的利又有什么错呢?

一个铜板儿掰成两半花的日子太累太难,站得低的人便如蝼蚁,所珍视的,所爱的,别人眼也不眨地就能踩进泥尘里。

后路尽断,前途渺渺。他总是要选一条路去走的。

奸商也罢。

冯三恪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跪下了。

虞锦眼皮一跳,缓缓抬起头来:“你跪我做什么?”

“我不识抬举,说的都是混账话,锦爷别与我一般见识。”

“呵。”

虞锦眼里没了笑,落了笔,一字一顿道。

“你听好。”

“我们虞家,是京城有名的良商,贩盐利三成,票号利一成,大头就这两样。而真正的奸商大有人在,十倍百倍的利也填不满他们的嘴。”

这炭不是什么好炭,烟气重,只能放在窗下烧,烧出的丁点热气不等散开,就全被门廊缝隙的冷风带走了。

正厅上首并排坐着两人,一位年轻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这便是陈塘县县令刘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没什么时令蔬果,桌上就摆着一碟新鲜的橘,再没别的,单放那儿委实不太好看。刘安德喝口茶润了润嗓,满脸老褶透着宽和:“咱这陈塘县三面环水,过冬也比别地儿冷,还没什么好吃食,姑娘初来乍到,怕是不习惯。”

那年轻姑娘双手拢在袖中,一旁搁着的手炉已经没了温度,闻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饭,唯独怕冷而已,昨晚上冻得一宿没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时家中用的银骨炭便是奴仆自己烧出来的,赶明儿烧些新炭出来,拿来给您瞧瞧。”

银骨炭是烟少且耐烧的好炭,京城贵人用的都是这种。县令心思转到这处,忙接过话茬:“咱陈塘县树多,就是没好炭,窑口关得只剩俩,每年冻死的人怕是有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进项,此举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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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三恪拿了个装着散茶的簸箕,把里边腾空,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蹲下去瞧。刚瞧见耗子尾巴,不等放低手,又一道黑影从他眼前窜过去。

兰鸢差点厥过去,又溢出一声惨叫:“还有一只!啊!跑外边去了!”

藏柜子底下的耗子被她一惊,“呲溜”一下,顺着簸箕跳上冯三恪膝头,眨眼功夫就钻茶室去了。

“啊啊啊啊啊这什么破地方啊!大耗子都有俩,肯定还有一窝小的!”

冯三恪糟心得厉害,忙说:“你别叫,你三人去外边等着吧。”

他把几人撵出去,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是空的。唯独楼下墙角摞着两袋散茶,解开看了看,已经生了虫。茶碗茶盘一类的物事落满了灰,这些回头再拾掇,别的就找不出什么能用的东西了。

冯三恪走出去,把弄坏的锁挂门上,叫他们在这里等着,跑了一整条街,总算在一家小铺里买着了耗子药。

往茶馆上下两层都撒上药,他又去对街铁铺买了一把新锁,另配了三副钥匙,一人发了一把。最后把门一关,领着几个孩子回府去。

兰鸢喜滋滋凑到他旁边:“冯掌柜,你可真厉害!以前我想着将来嫁人一定要嫁个个子高的,长得好看的,现下想想,那人还得会抓耗子打蟑螂才行呀!”

“当着男人面说这个,你害不害臊!”弥高刺了一句,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顶了起来。

夸他的话没头没尾,冯三恪随便听了一耳朵,也不当回事,边走边琢磨能做什么生意。

十两银的本钱,拿来做什么都够了;可一个月之内翻两番,他愣是想不着有什么能行得通的。

回了府,还不到饭点,又跑去正院跟锦爷报信去了。

冯三恪摸不清自己怎么想的,明明开铺子的事一筹莫展,他去了也讨不了什么好,指不定还会被锦爷骂句蠢。毕竟她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的那种姑娘,光是这么两天,自己就得了好几个白眼。

可无论大事小事,总想着与她报一声。

晌午锦爷撕信的事他还记挂着,当时未能察觉,下午忙活时总是冷不丁地冒出她当时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那时候的锦爷,好像挺难过的样子。

也不知是谁来的信。

猜她心情不美,冯三恪回府前还专门捎了一盒酸枣糕——上回见她爱吃酸的。

然进了书房,见虞锦坐在那儿算账,右手提笔,左手五指翻飞,那把包金的算盘仿佛能拨出金花来,神色并不见异常。

听着他进门,虞锦抬了眼,手却不停。她是抱着算盘长大的,连看一眼都不需。还能分神调侃他:“掌柜的回来啦?下午可有什么进展?”

冯三恪怔了一瞬,吞吐道:“撬了锁,撒了点耗子药。”

换府里任何一个会来事儿的,都会描补几句好听的,比如想着了什么做生意的门路呀,或者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办法,求爷指点迷津呀。

偏他嘴拙,脑子也钝,诚实得不得了,就——“撒了点耗子药”。

虞锦几乎要叹出声来,笑啐:“那来我这儿做什么?逮了俩耗子还得跟我讨赏不成?”

“没。”冯三恪吱了一声,将手上提着的点心盒子放到一旁,就又不说话了,低垂眼睑,端的是岿然不动。

虞锦多瞧了他几眼,怎么看怎么别扭,算盘一丢,推开椅子走了过去。

“都是当掌柜的人了,怎么一点气势都没有?他们叫你捉耗子你就捉耗子,以后谁说这话踹谁一脚,让他们自己去,听着没有?”

她走近了,才恍然觉得这人真是高。

虞锦身量不矮,在女子里边已经算是难得的高个儿了,站到冯三恪面前,却比人家矮了大半个头。

这还是十七岁的小伙子,还要再窜几年个儿的。

她错怔了一瞬,很快回神,拍拍冯三恪的小臂,交待他:“俩手别握在一起,人前会露了怯。”

冯三恪便松开手,规规矩矩站直,垂眸看着她,目光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