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当真不介意我教唆掌柜给您添堵?”付长宁说。
程一叙摇了摇头,扯开嘴角说了句自己都觉得憋屈的话敷衍过去,“反而感觉有点儿意思。”
“不太懂。”
“如今天下有几个敢对我这样。你这样的反倒令人感到新鲜。”忘了从哪个话本子看到的,多少年过去了依旧令人如鲠在喉。
程一叙在袖中握紧又松了的拳头张开,朝付长宁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她不过去他就这一直招手。眼神也逐渐卸下伪装变得凶狠,到最后已经是直白地在威胁了。
付长宁警惕地挪过去。
程一叙胳膊一捞,把付长宁猛地带过来,贴近她的耳朵,森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辅事在,我不想把人丢到一个妖修面前。你给我收敛着表现好点儿,否则等这事儿过去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付长宁小鸡啄米点头,“是是是,您说的是。”
辅事敛下眸子不再看二人。起身,素白指尖拎起茶壶,为程一叙续上茶水,“楼主,请。”
程一叙从不入口、从不沾手从妖修那里来的任何东西。经了妖修手的,就会残留妖的妖气儿。
一开始他对辅事也很排斥,经算子、聂倾寒轮番劝都没用,甚至最后弼主都过来打圆场。直到后来辅事敬酒,两人以酒盏为媒介斗法,程一叙被生生捏着脖子连灌三杯,服了。
辅事用强,只有这一次。但这一次是程一叙一生都忘不掉的耻辱。
为表息风宁云安宁,两人在公众场合时,程一叙都会接下辅事的酒水。但也仅仅是接下而已。
程一叙觉得辅事手中那碗茶水都在嘲笑他。脾气没有压住,人还是丢出去了。啧,都怪付长宁。
付长宁突然感到后背一阵恶寒。这种预感,程一叙立即就要出手吧。
付长宁下意识抬提膝后撤,脚下注灵,正要溜走。一道符咒“啪”的一声打在后背上,显示“定仙”二字。
她全身的灵气瞬时使用不了。脚步沉甸甸地落到地上。
“定仙符,十二个时辰之内锁住全身灵力,你与普通人无二。”程一叙说,“我见你跟那群普通人处地也挺好的,应该对你没什么影响。”
付长宁伸手去拽符咒。那明明是一张纸,手却穿纸而过。根本拽不下来。
“楼主,五柳镇这种情状,你是有意想弄死我吧。”付长宁试了好几次,整个人只差拧成麻花,都没法子碰到那东西。
程一叙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付长宁。单手撑着下巴、冷眼瞟着茶水,眼底的倦色一闪而过,而后便是好奇,“明知我不碰,辅事还是每次都倒,不觉得浪费吗?”
辅事:“倒茶,是我的礼数。喝下我的茶,是楼主的气度。”
程一叙冷哼一声,“谁让我是小肚鸡肠的人呢。只能可惜了楼主这一摆三醒的泡茶手法。”
辅事道:“好说了。”
“辅事,五柳镇的怨气有逐渐凶恶的趋势,这不是简单的怨气存留。恐怕娃娃仙只是个幌子,另外的行恶者依旧掩身在暗处。”程一叙道,“辅事同为妖修,可有些想法?”
“有了一些头绪。”辅事瞧着付长宁现在的情状,眉头微拧,“但这头绪还没来得及发展成线索就先被停滞了十二个时辰。”
十二时辰之内她的身体与普通人无二。受得住他吗?
每每见血,别说付长宁,辅事都感到不合适。
“楼主,能解吗?”‘定仙符’乃剑修剑意,属顶尖符咒的一种,除了施术者本人,须得相克的剑意才能破开。这世上有资格与程一叙拼剑意的人寥寥无几。
还是问施术者本人更加靠谱。
程一叙理直气壮:“符咒做出来不就克敌的?要解咒符做什么?”
好吧,施术者本人更不靠谱。
突然,门扉被叩响。
“仙人在不在?”掌柜在门外恭敬道,“有一个赵姓男子来寻你,自称是庙祝的夫君。您要是不认识,我就替您推了。”
辅事和程一叙对看一眼。
“庙祝的夫君?我这就下去。”
“好。那仙人您跟我来。”掌柜在前面引路。
客栈有些年头了。不同于房间、外楼经了好几次翻修,楼梯一直是盖了红色厚毯子多年使用,隔个三五年换一次新毯子。
下楼时,楼梯上难免发出细微的木头挤压“咯吱”声。
刚来五柳镇投宿上楼的时候可没这声音。
她是不是重了?
忘了问辅事腹中孩子的成长状况。毕竟腹中是妖修的种,人修有孕的情况也没法参考。
或者是她吃多了?
呀,更尴尬了。
掌柜见的人多了,一眼就知道付长宁心里在想些什么。安慰道,“仙人做仙人是会飞的吧?如今做一天普通人,身子自然会沉些。”
付长宁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更失落了。
掌柜自知说错话,赶紧弥补道,“昨天走的那个绿衣女仙人和仙人您的表情一模一样。哈哈,不是您重了,是楼梯年久失修。只是一直用厚地毯盖着捂住了声音。这几年是越发地不行了。”
“掌柜的,你心真好。”任何的安慰在付长宁身上都是过耳风。
“我不好,我有私心的。还很重。只要我儿子能好,我做什么都愿意。”提到儿子,掌柜眸子沉寂下来。但现在比之前好多了,起码儿子能认人、开口说话了,“多亏了仙人,这都是仙人的功劳。我儿子的以后,也麻烦仙人了。”
掌柜停下脚步,面带感激,膝盖一软对着付长宁跪了下去。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深深地叩拜。
这么郑重其事的感谢,付长宁一直适应不了。忙搀扶掌柜,“我一定会尽力而为,您实在不必如此。”
太不自在了。也不知道杨深衣为何能接手地理所应当。
“仙人您看,那就是庙祝的夫君。”掌柜指了指客栈门口的柳树下。
柳树下站了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精细棉麻衣,肩上背了一个硕大的行囊,似是要远行。
见着付长宁,眼睛一亮跑了过来。
“仙人,我姓赵,是丹儿的父亲、娃娃仙庙祝的夫君。”赵安双膝跪地行了个礼,“我这趟来,是专程想见仙人一面。”
“当不起,快轻起。”付长宁觉得好奇,“你谢我做什么?按理说,我揭开娃娃仙的真面目,毁了女儿庙,你们夫妇二人应当厌恶我才是。我让你们失去了祭祀丹儿的地方。”
付长宁这才看见不远处庙祝也在。她在一辆拉满货物的马车前拉着缰绳,身前有两个青年男女随侍在侧,面容与她有几分相似,想来是丹儿的弟弟妹妹。
庙祝把缰绳交给儿子,女儿搀着她嬉嬉笑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庙祝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头。
似是察觉到视线,遥遥对付长定微笑点头。
赵安说,“丹儿死后,她十分自责,沉溺在失去爱女的悲痛中不愿清醒。甚至有几分疯疯癫癫。最严重的那段时间连丹儿的弟弟妹妹都不认识。后来听人说建女儿庙能以聚起丹儿魂魄,与亲人在梦中相聚。便张罗着建女儿庙、按着丹儿小时候的模样塑造娃娃仙,那痴迷的模样,整个人都有几分魔障了。”
“昨天她大哭了一场,昏厥了过去。我们都以为她要撒手人寰,在着手准备后事了,哪知道醒后人清醒了。认出我,也抱了弟弟妹妹。心里依旧想着丹儿,但不再执着。”赵安说,“我打听了好久,这才知道仙人去了女儿庙。多谢仙人救我一家。”
“原来是这样。”付长宁沉吟片刻,“那救庙祝的不是我,是丹儿。”
赵安愣了一下,“什么?”
付长宁说了昨天女儿庙发生之事。
“我一直以为那根断香是丹儿不肯原谅庙祝,却不曾想,那根断香才是丹儿摆脱娃娃仙后对母亲尽的最后一丝孝道。”付长宁说,“断香让庙祝从对女儿的执念中清醒过来,可不正是救了庙祝的命么。”
付长宁说,“丹儿若是在天有灵,一定早就原谅了庙祝。庙祝也是知晓这一点,才能摆脱过去、重新生活。恭喜你了。”
“那也是托仙人的福。否则我们夫妇二人不会成功度过这道坎。”
“观你们一身行囊,似是要搬家?”付长宁问道。
赵安苦笑一声,“是啊。娃娃仙的事儿一出,我们家人人喊打,在五柳镇是待不下去了。当然,害了大家做人头皮球这么些年,我们也没脸再待下去。”
付长宁神色一黯,“抱歉。”
“抱歉”这是对赵家一家人的情状感到抱歉。若是再来一次,她依旧会揭穿娃娃仙真面目。
“仙人说什么呢。”赵安反过来安慰付长宁,“我赵家搬出去是好事。赵家从祖上起就以织布为生,四十年前生意达到顶峰,织的布出现在五柳镇家家户户。到了我父亲那一代,便开始把布业往城里搬。如今,赵家产业大多在城里,还与锦绣楼牵上了线。是因为她执意不肯走,我才留在这里陪着她。”
“这样啊。那就祝你们未来葳蕤繁祉。”付长宁说。
“仙人,这块玉佩,是我赵家对您的谢礼。”赵安从怀里掏出一枚古朴的环状暗黄色玉佩,上书‘赵’字,并一块云纹图案,“您若有需要,拿着这块玉佩到锦绣楼寻赵家布行,赵家定会报恩。”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付长宁推回去。
庙祝走过来,按着付长宁的手又给塞了回去,“仙人,您若是不接,便是嫌弃我赵家给的不够。那我即刻重新备礼,直到仙人您收下为止。”
付长宁一噎,哪里还能说别的,只得收下,“那就多谢你了。”
玉佩触手生温,“这云纹图案倒是奇特,怪好看的。”
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了,是不怎么好的回忆。
她与聂倾寒大婚之时,喜服上绣着的就是这种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