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池云带着一件灰袍回来,唐俪辞将那灰袍套在衣裳之外,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轻轻吁了口气,望着对岸残破的假棺,“你们说若我就这样走了,日后他会不会怪我……”
“他已经死了,如果世上真的有鬼,他该看见你为他如此拼命,自然不会怪你。”池云难得说两句话安慰人,听起来却不怎么可信。沈郎魂皱眉,“你想怎样?”
“我想在这里过一夜,就算找不到方周的尸体,对我自己也是个交代。”唐俪辞轻声道,“让我陪他一夜,可否?”低声细气的说话,这种如灰烬般的虚柔,是否代表了一种希望幻灭的体悟?
池云和沈郎魂相视一眼,钟春髻一动不动站在一旁,神情木纳,沈郎魂略一沉吟,“我去外边山谷寻些药草。”池云瞪着唐俪辞,居然破天荒的叹了口气,“老子真是拿你没办法,反正天也黑了,姓沈的你去找药顺便打些野味回来,过夜便过夜,吃喝不能省。”
这一夜,便在默默无语中伴随篝火度过,唐俪辞没有说话,他重伤在身,不说话也并不奇怪,但谁都知他是不想说话。唐俪辞不说话,池云倒地便睡,谁也知他对唐俪辞送死之举几万个不满。沈郎魂拿根树枝轻拨篝火,眼角余光却是看着钟春髻,那目光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钟春髻目不转睛的看着唐俪辞的背影,一整夜也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池云发出鼾声,钟春髻闭目睡去,沈郎魂静听四周无声,盘膝调息,以代睡眠,未过多时,已入忘我之境。就在三人睡去之时,唐俪辞睁开眼睛,缓缓站了起来,微微有些摇晃的身影,转身往火坑之旁那些大门走去,悄然无声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之中。
唐俪辞走后,钟春髻睁开眼睛,眼中有泪缓缓而下。
果然……他不死心。
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绝不肯走。
一具朋友的尸体,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得就算另赔上一具尸体,也无所谓么?你……你可知看你如此,我……我们心中有多么难受多么痛苦,你在追求一种不可能寻到的东西,找到他的尸体,难道你就会好过一些、难道他就真的会复活吗?其实在你心里,对方周之死的负罪感或许比谁都重,只是谁也不明白、或者连你自己也不明白。
而分明在找到他的这条路上,遍布着数不清的机关暗器、毒药血刃,像你这么聪明、这么懂得算计的人,怎能不清楚?不能让你再这样下去,他们任由你任性妄为,那是他们以为懂得你的兄弟情义,可是我……我只要你的命,不要你的义。
钟春髻探手入怀,怀中那一瓶药水突然间变得冰冷异常,犹如锋芒在内,她紧紧的抓住那瓶药水,茫然飘浮的内心之中,平生第一次有了一个鲜明清晰的决定。
一夜渐渐过去,钟春髻静静坐在火旁,静静的等待。
而这个充满火焰的大坑之旁尚有许多个门,或开或闭,阴森可怖,想必飘零眉苑许多通道都通往这个坑道。钟春髻身子微微发抖,她和寻常女子一样,怕黑,而这个房间的黑,是在半开半闭的大门之后,在明亮跳跃的火焰之后,那更是恐怖之极。池云目注那条锁链桥,“这座桥未免太窄,看起来就是为了烤肉专门做的。”沈郎魂淡淡的道,“不错。”
火焰之中的那座桥只有一臂之宽,最多容一人通过,两侧铁链交错,并非是扶持之用,而是增强锁链的热力,人如果走在桥上,必定惨受火红的锁链炙烤,只怕尚未走上十步,就被烤得皮开肉绽,要不然就是跌落火坑。
而火坑的对岸,静静摆着一具棺材,水晶而制,晶莹透彻,在火光下隐隐约约流露出淡蓝色的光彩。
“这口棺材——”钟春髻失声道,“这就是蓝色冰棺?”池云丝毫不停,直接往锁链之桥掠去,足未落锁链,一环渡月已出手,“叮”的一声斩在烧红的铁索之上,正要借力跃起,然而银刀落下,触及铁索骤然一软,竟无法借力。池云身子一沉,然而毕竟临敌经验丰富之极,一个小翻身“啪”的一声足踢银刀,借势而回,但那柄一环渡月受热沾粘铁索之上,却是回不来了,转眼之间,渐渐融化。
“这铁索不是平常之物。”沈郎魂冷冷的看着对岸的冰棺,“看来看轻了这条铁索,妄死在火中的人不少。不过这座冰棺必定是最近几日才放在那里,他自国丈府夺走方周的尸身,明知你必定会追来,将它当作诱饵引你跳火坑。”唐俪辞将小桃红还给钟春髻,灼热的空气中他的衣角略略扬起,在火光中有些卷曲,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对岸的蓝色冰棺,一瞬之间,双眸闪过的神色似哭似笑,“就算是火坑,也只好跳了……”他喃喃自语,“他一向很了解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可以如此了解我,却不能相信我……没错,一向都是我做得太过分,但是……但是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这么过分,我有哪一件事做得不过分?你一向都能容忍,为什么这一次……你不能原谅我?”他看着那冰棺,“大哥……你帮我告诉阿眼,这一次不是我任性,虽然我还是做得很过分,可是……我是真的想救你……”
另三人站在一旁,看着唐俪辞对着那冰棺自言自语,不知说了些什么,面面相觑。钟春髻拉住池云的衣袖,低声道,“他能不能不过去?那……那锁链……”池云将她甩开,冷冷的道,“他如果想过去,你能拦得住?”钟春髻道,“那……那已是个死人不是吗?就算他从这里过去,也已经救不了他,何必过去?”她又拉住池云的衣袖,“我觉得过了铁索也会有更险恶的机关,把他拦住……”池云冷冷的看着她扯住他衣袖的手,“放手!”钟春髻悚然放手,她心神不宁,她觉得唐俪辞如果踏上铁索一定会遇上比铁甲百万兵更可怕的危险,但她人微言轻,无法阻止,惶恐之下,怀中一物微微一晃,她探手入怀,紧紧握住了那瓶药水。
“烈火锁链桥,如果你练有阴冷真气,使用碗水凝冰之法,或许可以暂时抵住这种高热。”沈郎魂沉吟,“或者,有能够抵御下边火焰的东西,另搭一座桥。”唐俪辞背对着沈郎魂,似乎充耳不闻,身形一动便要往锁链桥上掠去。沈郎魂眼明手快,一把按下,“且慢!莫冲动……”他一句话未说完,唐俪辞出手如电,“咯啦”一声反扣他手腕,沈郎魂甩手急退,一阵剧痛,毫厘之差唐俪辞就卸了他手腕关节——刹那他明白,冰棺置于火坑之旁,无论是什么样的冰棺,也必是会融化的,所以……唐俪辞失了冷静,不过本来唐俪辞就不冷静,他做事一向凭的面带微笑的狂妄,而从来不是冷静!抬眼只看唐俪辞跃身上桥,踏足炽热火红的铁索,下落之时铁索微微一晃,他的衣裳发髻顿时起火。钟春髻掩口惊呼,脸色苍白,池云身形旋动,沈郎魂一把将他抓住,双目光彩爆闪,“就算你上得桥去,又能如何?下来!”
说话之间,唐俪辞全身着火,数个起落奔过铁索桥,直达对岸。
对岸,满地水迹,纵然在熊熊火焰炙烤之下,也未干涸。火焰在他衣角跳跃,因为人在火中的时间不长,衣裳上的火趋缓,然而并不熄灭,仍旧静静的燃烧着。唐俪辞望着地下的冰棺,一动不动。
那是一口坚冰制成的棺材,晶莹剔透,隐约泛着蓝光,不过……在这火坑高温之旁,它已融化得仅余极薄极薄的一层,满地水迹就是由此而来。这棺材化成的水和寻常清水不同,极难蒸发,非常粘稠。
“狐狸!”
“唐俪辞!”
“唐公子!”
对岸缥缈的呼声传来,声音焦虑,池云的声音尤其响亮,“你找死啊!还不灭火!姓唐的疯子!”
蓝色冰棺里……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