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江湖中事,岂有你等小辈所想那么简单,”余泣凤厉声长笑,“要做英雄,自然就要付出代价!小子!唐俪辞施放炸药炸我剑堂,害我如此之惨,你也看见了!你也看见了是不是?”他虽然形容凄惨,但持剑在手,仍有一股威势凛凛,与他人不同。
“英雄自当是仗三尺剑扫不平事,历尽血汗而来,就算是第九流的武功,堂堂正正做人,惩奸除恶,如何不是英雄?”余负人咬牙道,“你何必与风流店勾结,做那下作之事?”
“天下人皆知我败在施庭鹤那小子手下,却不知他根本是个阴险狡诈的骗子!我岂可因为这种人落下战败之名?人人都以为我不如那小子,天大的笑话!不将他碎尸万段,不能消我心头之恨!”余泣凤冷冷的道,“若不是池云小子下手得早,岂有他死得如此容易?”
“你就是执意要和风流店为伍,执意妄想能有称霸江湖的一天?”余负人听他一番言语,心寒失望至极,“战胜、战败,当真有如此重要?你根本……根本不把我娘放在心上。”
“小子!不管你信与不信,余泣凤一生之中,只有姜司绮一个女人。”余泣凤厉声道,“纵然她相貌奇丑,纵然她四肢不全满身脓疮,她仍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子。”他顿了一顿,“现在司绮死了,我被唐俪辞害得变成如此模样,瞎去左目,浑身是伤,风流店姓柳的没有嫌弃我,费心为我疗伤,才有如今的你爹!余泣凤风光盖世的时候,你没有来认爹,现在落魄伤残,声名扫地,想必你是更加不认了?”
余负人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哈哈,旁人嫌贫爱富,我却是嫌富爱贫,你扬名天下的时候我不认你,但你潦倒落魄、踏入歧途之时我若不认……岂非弃你于不顾?”他放手按剑,拔出青珞,“我学剑十八年,就是为了此时此刻,败你——败你是为了你好,是因为我认你是爹——”
余泣凤目光闪动,“就凭你?就凭你?”他心中念头疾转,一时想将这位意外得来的儿子打死,一时又想将他留在身边,一时又知这傻儿子是他称霸路上的障碍,突道,“风流店柳眼对我有救命之恩,唐俪辞是柳眼的死敌,你若当真杀了唐俪辞,一则为我报仇、二则替我还了柳眼的人情……说不定到那时,余泣凤心灰意冷,就会随你归隐。”他轻蔑的瞟了眼余负人的剑,“此时此刻,小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剑收起来,等你杀了唐俪辞,自会再见到我。”
余负人急喝道:“站住!跟我回去!”他一声大喝,震动树梢,树叶簌簌而下,余泣凤哈哈大笑,长剑一拧,一记“天行日月”往余负人当胸劈去,余负人青珞急挡,只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四道剑气掠身而过,在地上交错出四道两寸三分的剑痕,这一剑竟是虚晃,只听余泣凤狂笑之声,扬长而去。余负人手握青珞,掌心冷汗淋淋而下,他竟挡不下余泣凤一剑虚招!余泣凤功力本强,服用禁药之后更是悍勇绝伦,若不是他如此功力,焉能在火药之下幸存?正当他错愕之际,身侧白影翻飞,十来道人影将他团团围住,白衣微扬,俱是白纱蒙面的妙龄女子,余负人只嗅到一阵淡淡幽香,遥遥有人喝了一声“让他走!”,十数道白影扬手洒出一片灰色粉末,飘然隐去。余负人闭气急退,心中方寸大乱,杀唐俪辞,余泣凤当真会随他归隐么?唐俪辞若死,有谁能歼灭风流店?但唐俪辞将余泣凤害得浑身是伤左目失明,更将他进一步逼上不归之路,此仇……焉能不报?
淡淡幽香不住侵入鼻中,余负人惘然若失,缓缓返回好云山,并未察觉衣裳上沾的细微的灰色粉末,正随风悄悄落上他的肌肤、飘入他的鼻中。
那是“忘尘花”的粉末,摄魂迷神之花。
“余贤侄,老夫正在找你。”一脚踏进善锋堂,蒋文博迎面而来,欣然笑道,“今夜你我共探避风林。”
“嗯。”余负人应了一声,手握青珞,与他错身而过,踏入院中。
嗯?蒋文博心中大奇——余负人剑未归鞘,难道方才和人动手了?他究竟和谁动手变得如此失魂落魄?
树木青翠,流水潺潺。
密林深处,有一处小木屋,一位青衣女子披发在肩,就着溪水静静浣洗衣裳。
水珠微溅,淡淡的阳光下有些微虹光,水中游鱼远远跳起,又复窜入水中,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儿在她身边稍做停留,扑翅而去,甚是恬静安详。
箫声幽幽,有人林中吹箫,曲调幽怨凄凉,充满复杂婉转的心情,吹至一半,吹箫人放下竹箫,低柔的叹了一声,“你……你倒是好心情。”
洗衣的女子停了动作,“小红,把心事想得太重,日子会很难过。求不到、望不尽的事……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再伤心也无济于事。”林中吹箫的红姑娘缓缓站起,“你尽得宠幸,又怎知别人的心情,只有一日你也被他抛弃,你才知是什么滋味。”
洗衣的女子自是阿谁,闻言淡淡一笑,“众人只当他千般万般好,我却……”她微微一顿,摇了摇头,“我心里……”红姑娘眼神微动,“你心里另有他人?”阿谁眼望溪水,微微一叹,“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此时此刻,再提无用。”红姑娘问道,“你心里的人是谁?难道尊主竟比不上他?”阿谁将衣裳浸入水中,雪白的手指在水中粼粼如玉,右手无名指上隐隐有一道极细的刀痕,在水中突尔明显起来,“他……不是唐俪辞。”红姑娘微微一震,她确是一语道破了她心中怀疑,“我并未说是唐俪辞,他是谁?”阿谁慢慢将衣裳提起,拧干,“他不过是个厨子。”红姑娘目光闪动,“厨子?哪里的厨子?”阿谁微微一笑,“一个手艺差劲的厨子,不过虽然我常常去他那看他,他却并不识得我。”红姑娘柳眉微蹙,“他不识得你?”阿谁颔首,将衣裳拧干放入竹篮,站了起来,“他当然不识得我,他……他眼里只有他养的那只乌龟。”红姑娘奇道,“乌龟?”阿谁浅浅一笑,红姑娘与她相识近年,第一次见到她笑得如此欢畅,只听她道,“他养了一只很大的乌龟,没事的时候,他就看乌龟,乌龟爬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只和乌龟说话,有时候他坐在乌龟上面,乌龟到处爬,把他驼进水里他也不在乎,好玩得很。”红姑娘心中诧然,顿时兴起三分鄙夷之意,“你……你就喜欢这样的人?”在她想来,阿谁其骨内媚,风华内敛,实为百年罕见的美人,冰猭侯为她抛妻弃子,终为她而亡,柳眼轻狂放浪,手握风流店生杀之权,仍为她所苦,而唐俪辞在牡丹楼挟持阿谁,邀她一夜共饮,自也是有三分暧昧,这样的女子,心中牵挂的男人竟然是个养乌龟的厨子?实是匪夷所思。
“嗯……有些人,你看着他的时候,只会为他担忧操烦,担心自己就算为他做尽一切,仍旧不能保他平安、周全,尊主……和唐公子,都是这种人。”阿谁温言道,“他们武功都很高强、人也很聪明,手握权势,人中之龙,不过……他们只会让人担心、担心……担心之后更担心……一直到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你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今天、明天、后天会做出什么事来,会遭到什么危险,又会导致多少人的危险……”她悠悠叹了口气,“爱这样的人很累,并且永远不会快乐,不是么?”红姑娘轻轻一笑,“若不是这样的人,岂又值得人爱?”阿谁提起篮子,“但他不会,我看着他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很简单,心情很平静,令人很愉快。”她提着篮子缓缓进入树林之中,红姑娘拾起一块小石子掷进水中,她一向自恨不如阿谁天生内媚,但此时此刻却有些看不起她,养乌龟的厨子,那有什么好?又脏又蠢。
“听说明天要出门了?”阿谁人在林中,忽而发问。
“嗯,”红姑娘淡淡的道,“碧落宫宛郁月旦,也是一个令人期待的男人,值得一会。”
阿谁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她并没有说下去,顿了一顿,“你要小心些。”
红姑娘盈盈一笑,“你想说抚翠把我遣去对付宛郁月旦是不怀好意么?我知道,不过,正是因为他赌定我会死在宛郁月旦手中,我便偏偏要去,偏偏不死,我……岂是让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
“你要为尊主保重,他虽然不善表达,心里却是极倚重你的。”阿谁温言道,之后缓步离去。
红姑娘独坐溪水边,未过多时,亦姗姗走回林中,进入小木屋。
一人倚在树后,见状悄然踏出一步,身形晃动,跟在红姑娘身后,踏着她落足之地,无声无息跟到屋后,往窗内一张,只见红姑娘进入屋中,身形一晃便失去踪迹,眼见木屋之内桌椅宛然,好似一间寻常人家的房子,其中空空如也,仿佛所有进入其中的人都悄然消失于无形了。
这屋里必定有通道,当然亦必定有陷阱。在屋外查探之人悄悄退出,没入树林之中,往回急奔数十丈,突见不远处有人拄剑拦路,霎时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