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杀人放火、诱骗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为恶、制作害人的毒药、又妄图称霸中原武林,挑起腥风血雨,实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但观其本人却并未有如此恶感。沈郎魂凝视了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许久,只觉此人身上居然尚有一股天真,唐俪辞说他不适合钩心斗角,的确——他突然开口问,“当年你为何要杀我妻子?”
“想杀便杀,哪有什么理由?”柳眼别过头去,冷冷的道,“我高兴杀她,愿意放你,不成么?”沈郎魂道,“有人叫你杀我妻子么?”他是什么眼光,虽然黑暗之中仍是一眼看破柳眼别过头去的用意,“是什么人叫你杀我妻子?”柳眼不答,沉默以对。沈郎魂突然无名怒火上冲,“说啊!有人叫你杀我妻子是么?你为何不说?你不说是想给谁顶罪?”柳眼挑起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闭嘴不说。沈郎魂扬起手来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啪”的一声满手鲜血,柳眼满脸流血,却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谁叫我杀你妻子。”
沈郎魂的第二记耳光停在了半空中,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可笑,这位作恶多端的魔头就像个脾气倔强的黄毛小子,一口咬定没有,无论在他身上施多少刑罚,他都说没有。柳眼杀他妻子之事,背后必有隐情,沈郎魂慢慢收回手掌,这人偏听偏信,只听得进他自己想听的东西,脾气又如此顽固,很容易受人之欺、被人利用。唐俪辞必定很了解他,所以三番五次不下杀手,想要救他、想要挽回、想要宽恕他……但他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就算非他本意,却已是无路可回。如果真是有人在背后利用他,一手送他走上这条不归之路,那实在比柳眼更可恶恐怖千百倍、那才是武林真正的恶魔。
柳眼又闭上了眼睛,鲜血慢慢糊住了他的双眼,全身剧痛,欲睁眼亦是不能。神智模糊之际,他想大笑、又想大哭……他恨唐俪辞!所以……谁也不要说他好话,谁也别来告诉他唐俪辞救了他或者对他好……一切……都很简单,他是个混蛋,而他要杀了他!
至于是谁要他去杀沈郎魂的妻子,迷茫之间,他依稀又看到了一个身穿粉色衣裳,浑身散发怪异香气的披发人的影子,那香气……浓郁得让人想吐、是他这一辈子嗅过的最难闻的怪味、比粪坑还臭!
全世界都是死人,如果不恨唐俪辞,我要做什么呢?谁都死了,我活着做什么?
善锋堂内。
晨曦初起。
邵延屏在一顿饭时间内出奇快捷的将那一百三十八个女子安顿进善锋堂的十四个客房,白素车不知去向,估计在战乱中逃逸,那几辆神秘马车也不翼而飞,显然眼见形势不对都已退去。风流店的大部分主力被俘,抚翠断臂、红衣女子退走,这一战可谓出乎意料的顺利,并且己方竟然没有损失多少人力,实在让人称奇。这固然是唐俪辞设的大局、自己设的小局的功劳,但普珠上师和西方桃远道而来成为奇兵,也是功不可没。上官飞尚未回来,邵延屏一边加派人手去找,一边命人奉茶,请几人在大堂再谈接下来的局势。
沈郎魂将柳眼掳去之举,出人意料,但既然他和柳眼有不共戴天之仇,料想柳眼被他擒去也无妨,不至于再酿大祸。昨夜经过一夜大战,人人脸色疲惫,唯有行苦行之路的普珠上师面色如常,那位西方桃静坐一旁,仍是端丽秀美不可方物。
唐俪辞坐在邵延屏身旁,神色安然,“上官前辈下落如何?”邵延屏摇了摇头,“尚无消息,不过以九转神箭的修为,区区风流店的逃兵能奈他何?料想无妨。”唐俪辞微微一笑,看了西方桃一眼,目光转向普珠上师,“普珠上师和桃姑娘是如何相识的?唐某很是好奇。”普珠上师平静叙述,原来他和西方桃相识于数年之前,西方桃被人打成重伤,废去武功之后卖入青楼,是普珠上师将她救出,两人因棋艺相交,交情颇深。至于西方桃是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在普珠上师眼内就如一草一木一石一云,丝毫未入他眼底心内。
池云站在唐俪辞身后,白毛狐狸对普珠还真不是普通的关注,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西方桃,这女人虽然美貌之极,在池云眼内也不过是个“女人”,但出于某种野兽般的直觉,他横竖看这女人不顺眼,似乎在她身上就是有种什么东西特别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上来。蒲馗圣捉完了门外的毒蛇,如获至宝,将它们统统关入地牢之中,熏以雄黄,待一一清点。谈及将来局势,不必唐俪辞多说,邵延屏也知中原剑会一战大胜风流店,碧落宫必定呼应剑会之势,做棒打落水狗之举,江湖局势已定,自古邪不胜正,真是至理名言。几人谈话之间,忽然一名剑会弟子匆匆赶来,惨声道,“启禀先生,在半山腰发现上官前辈的……上官前辈的遗体……”邵延屏大惊站起,“什么?”众人纷纷起身,那剑会弟子脸色苍白,“上官前辈被一支尺来长的枯枝射穿心脏,乃是一击毕命,看样子……看样子并未受多少苦楚。”蒲馗圣变色失声道,“世上有谁能将上官飞一击毕命?他人在何处?”
“阿弥陀佛,方才上山之时我与上官前辈擦肩而过,他说他要前去处理风流店设在山腰的伏兵,难道伏兵之中另有高手?”普珠眼眸一闭,语气低沉甚感哀悼。剑会弟子道,“但上官前辈并非死于风流店设有埋伏的地点,乃是死于山间树林之中。”邵延屏表情凝重,“我这就去看看,是谁能以一截枯枝将九转神箭一击毕命,风流店中若有这等高手,昨夜之战怎会败得如此轻易?至少他也要捞几个本钱回去,只杀一个上官飞能改变什么?”
“先生,上官前辈的遗体已经带回。”那剑会弟子匆匆退下,未过多时,上官飞的尸身被人抬了进来,怒目弩张,右手仍紧紧握住他的长弓,背上长箭已所剩无几,胸口一截枯枝露出,浴血满身。众人皆尽默然,一战得胜,却终是有人浴血而死,纵然胜得再风光荣耀,对于死者而言,毕竟无可弥补,唯余愧然伤痛。默然半晌,唐俪辞突然道,“上官前辈的死……是因为战力不均的缘故。”
“什么战力不均?”邵延屏叹了口气,喃喃的道,“是谁杀了他,是谁……”唐俪辞的衣袖整洁,昨夜之战唯有他衣袂不沾尘,兵器不血刃,几乎并未下场动手,“如果昨夜之战中,其实不仅仅有三方的利益,而有第四方参与其中,那风流店如此奇怪的大败而归、上官飞前辈暴毙就能够解释。”他环视了众人一眼,“计算一下便知,中原剑会有成大侠、邵先生、上官前辈、董前辈、蒲蛇尊、蒋先生、余负人七大高手,其余诸人也都身手不弱,加上沈郎魂、池云和唐俪辞,实力强劲。”微微一顿,他继续道,“但唐俪辞重伤在先,风流店的高手却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单凭柳眼一人剑会就至少要分出三人应付,抚翠和红蝉娘子要两人联手对付,余负人和蒋文博却失手被风流店所擒,如此算来本来剑会有十大高手可以使用,如今十中去十,正好打成一个平手——但是——”他平静的看了众人一眼,“但是唐俪辞的重伤却是装的,一旦交战,我方立刻比对方多了一个可用之人,均衡的战力就被打破了。”
“所以本来静待我剑会和风流店打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第四方势力必须维持战力平局,剑会多了一人出来,他就杀了上官飞。”邵延屏恍然大悟,“因为有第四方势力从中搅局,本来我与上官前辈联手对付抚翠,上官前辈一死,抚翠脱身自由,前来袭击唐公子,又导致唐公子和成缊袍必须分身应对抚翠,使围攻柳眼之人减少了一个半人,导致平局的战果。”唐俪辞微微一笑,“或许有人曾经是如此计算,但真正动手之时形势千变万化,他不可能预计到所有的变化,即使他杀了上官前辈,我等依然能够生擒柳眼,而非战成平局,只不过沈郎魂突然将柳眼掳走,导致战果成空,这种变化是无法预料的。”邵延屏连连点头,“但唐公子实在棋高一着,在事情尚未起任何变化之前就假装重伤未愈,为剑会伏下一份强大的力量。”池云嘴唇一动,本想说姓唐的白毛狐狸是真的身受重伤,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好了而已,吞了口唾沫终是没说。唐俪辞微笑道,“邵先生过奖了。”他的目光向西方桃瞟了一下,这眼角一撩一飘,眼神中似笑非笑,意蕴无限。西方桃低头看地上,却似是未曾看见,她未曾看见,普珠却是看见了,眼神仍是冷峻严肃,也如未曾看见一般。上官飞为人所杀,余负人中毒未醒,邵延屏徒然增了许多压力,叹了口气,让大家散去休息,这战后之事由他再细细安排,众人退下,皆道请他不必太过忧劳,邵延屏唯余苦笑而已。
唐俪辞回到房中,池云倒了杯茶,尚未放到嘴边,唐俪辞已端起来喝了一口。池云瞪目看他,唐俪辞喝茶之后轻轻舒了口气,在椅上坐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好的?”池云冷冷的问,“老子怎么不知道?”唐俪辞道,“在客栈躺的那几天。”池云大吃一惊,“在西蔷客栈你的伤就已好了?”唐俪辞闭目微微点头,“钟小丫头出手之时心情激荡,入针的位置偏了一点,她内力不足,不能震散我气海,所以……”池云大怒,“所以你散功只是暂时,却躺在床上骗了老子和姓沈的这么久!你当老子是什么?”砰的一声,他一掌拍在桌上,桌上茶壶碎裂,茶水流了一桌,而唐俪辞手里端着的茶杯却仍完好无损。见池云勃然大怒,他斯斯文文的喝了第二口茶,慢慢将喝了一半的茶杯搁在桌上,突然改了个话题,“你从前认识‘一桃三色’是么?”池云一怔,怒火未消,哼了一声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