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虽然变了声,但她还是听出来了,这是住在东边第四排的姐姐,同东三娘相邻,阿蓝。

玉听风有一瞬间的茫然,却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呼吸突然紧促起来。

果然,短刀出鞘声,紧随而来的是阿蓝短促的惊叫。

黑暗里,原随云的声音在另一边浮起:“善良的女孩,不想她们死的话,放下武器,乖乖过来。”

玉听风一迟疑。

寂静的空间里,刀刃削入皮肉的声响格外清晰。

更加清晰的是紧随而来的血腥味。

玉听风下意识地便要冲过去帮她治疗。

原随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说过了,乖乖过来——不过是个□□而已,我这里还有很多哦。”

玉听风咬牙:“你——”

“她低贱而无趣的一生能得你如此记挂,也算是无憾了。”原随云的声音飘忽忽的,有些玩世不恭:“下一只就要出来了,你确定不过来吗?”

“别过去!”

声嘶力竭的声音有些破了音,玉听风好半晌才辨别出是东三娘的声音:“三娘。”

“听风,别过去。”东三娘声音带着哭腔:“不值得。我们的一生早就毁了,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的生命早该结束了。而你才刚刚开始。不值得,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值得你拿命换。”

原随云急吼:“愣着干什么,杀了她!”

“不许动她!”玉听风尖声喊道:“我过去,你们不许动她!”

原随云衡量了一下,最终道:“放开她罢。”

玉听风一边慢慢往原随云的方向而去,一边找到东三娘的方向,就算没有人能看到,仍旧露出笑容:“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在我看来,我们每一个人的命都是一样的。”

不、不是的!不一样!人命和人命,哪里会一样呢?黑暗里,东三娘被人捂住嘴,却不断地挣扎着,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更何况,顽抗到底又有什么用呢?原随云把人杀光,很快就又会有新来的东三娘,新来的阿黄阿红。徒添无辜受害者罢了。至于她自己,只要把她困在底层,不给送饭,她也迟早会饿死。

不,在饿死之前,她也许会在极度的饥饿下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地啃食这些姐姐们的尸体。

这真是太可怕了。

还不如——

脚步有节奏地踏在石板地面上,不疾不徐,然而真气却在默不作声之际暗暗运于指尖。

乱洒青荷——催动人体潜力,准备爆发。

芙蓉并蒂——定身,黑暗里不会有人注意原随云的异常。

阳明指、兰摧玉折、钟林毓秀、商阳指——四道气劲不动声色地瞬间埋入原随云体内。

最后——

玉听风的最后一步刚好走到原随云身边,微微一笑。

——玉石俱焚。

身体能够活动的那一刹那气血突然一阵翻涌,原随云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怒道:“你这——”。

周围原随云的手下们皆是一愣。

还不够。这样还死不了。

趁此所有人在发呆,玉听风迅速抽出发间银钗,毫不留情地捅向原随云的胸口。

手腕却被握住。

仿佛感觉到生命的威胁,身受重伤的原随云陡然爆发出最后的强大战力,一手握着玉听风的手腕,用力一折。

骨头折断的痛觉直刺入神经,玉听风一个恍惚。

紧跟着,双腿也被人捏住,又是一阵剧痛。

意识渐渐与眼前的黑暗世界融为一体,最后留在脑海里的,是原随云疯狂的怒吼:“永远地留在这里吧!我要看着你……看着你们,活着,受尽折磨而死!”

西门吹雪立在一条大船的桅杆顶端,出神地看着前方。不久之前,由几十条船只组成的船队从这里散开远离,载着个门各派的弟子向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他们负责对附近的海岛进行逐一排查,若发现什么异常便会前来汇报。

只是截止目前,却仍未有人前来。

海上风大,高高立起的桅杆之上风更大,大风将西门吹雪灰白的衣袍鼓起,乌黑的长发也随风凌乱飞舞,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痒一般,完全没有梳理的意思,只盯着船队离开的方向,双唇抿成一条线,眼睛一眨不眨。

一条黑影突然于此时飘然落到他的身旁,雪白的发丝扬起,与西门吹雪的黑发交缠到一起,又很快分开。

黑与白,泾渭分明。

西门吹雪连个眼神都欠奉,眼睛始终盯着前方。

就在这时,陆小凤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看到桅杆上的两人,也立刻纵起轻功跳了上去,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胡子,干笑:“玉前辈您亲自过来了啊?小玉儿的事……”

因为当初玉罗刹让东方不败转交玉笛,理所当然地,便在江湖上传出了玉听风是罗刹教教主之女的传言。此次为了找人,罗刹教弟子毫不掩饰身份地过来帮忙,似乎更证明了这个事实。但是陆小凤是亲耳听到玉听风管玉罗刹叫叔叔的,所以——陆小凤合理推测——这位同样姓玉的白发男子应该是同玉罗刹关系匪浅的同族,也是罗刹教的高层。

玉罗刹瞥了西门吹雪一眼,看着陆小凤道:“你们太蠢,找一个小丫头还要这么久,我不得不来。”

听了这话,两个人也都不生气。

陆小凤是因为头一次被人说蠢,感觉还挺新鲜,而西门吹雪就是完全没反应——陆小凤都怀疑他有没有听到。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西门吹雪确实听到了。

因为过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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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在福建也有产业,花满楼过来以后,便吩咐附近的花家人也配合多方势力一起找玉听风的踪迹。而自己虽然帮不了太多的忙,却也没有闲着,而是每天都去福州城里一些僻静的小地方转悠着,打听玉听风的消息。

这个季节正是天气变化多端的时候,有一天花满楼出去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待临到中午,却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若是其他人,这个时候还可以纵起轻功快速赶回住处,但是花满楼毕竟刚来这里没多久,也不太熟悉地形,最后只能随便找了家店面躲雨。

那是家杂货店,店面不大,柜台上摆放了好几个招牌商品,花满楼抬手摸了摸,做工精细,并不因为店铺开在偏僻处而敷衍。

店家过了许久才发现花满楼眼睛看不到。

花满楼容貌出众、气质更是温润淡然,很容易引起他人好感,而眼睛看不到,又会引发对他有好感之人的同情和关照,就比如说这家店的掌柜。杂货店的老板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略有些阴沉的小老头,本来对花满楼爱搭不理的,直到发现这个与常人行动无异的年轻人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瞎子以后,这才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从柜台里翻出几样小玩意儿递给他,口中道:“公子可以看看对这些有没有兴趣——”

花满楼其实本来没想多待,只想买把油纸伞,待雨变小了就回去,不过既然店家难得热情了起来,他却之不恭,便应声接过来,在手里把玩着——店家拿出来的小玩意儿质量参差不齐,但统一的特点是圆润可爱,并没有什么尖锐或者锋利的地方,并且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抚过清晰的线条,能够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幅美妙的绘卷。

都是很适合盲人把玩的小玩意儿。

花满楼不由微微一笑:“店家有心了。”

“不是我有心。”店家却摆摆手,道:“是前阵子店里来了个小姑娘,专门问我讨要这类玩意儿。小姑娘长得白白嫩嫩的,小个子,大眼睛,嘿,还挺可爱。我就难得多嘴问她为啥要这些。你猜她说啥了?”

花满楼很有耐心地捧场:“说什么了?”

店家仰起脸,轻轻叹了口气:“她说啊,有几个姑娘被人害得看不到了,害怕着这个世界,这些小玩意儿上雕刻的图案很好看,让她们摸摸,也许就重新喜欢这个世界了呢?她说她这次是要去给这几个姑娘治眼睛的,只是她不敢保证能治好。”

花满楼倏然一震,把玩一只鼻烟壶的手不由顿住了。

“不过,她也说了,就算治不好,就算她们还是看不到,至少也该让她们知晓这个世界有多好。她说见过两个不输常人的目盲之人,一个一心向剑,不忘初心,终成一代剑术大家;一个心如皎月,比谁都喜欢这个世界。这两个人证明了盲人的世界也并非是一片漆黑的,有绚目如朝阳的万丈剑光,也有听得到雪落花开的美好……”店家说着,突然把目光重新投向花满楼:“……小姑娘当时挑东西挑了很久,嘁嘁喳喳地说了不少话,老头子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几乎都快忘光了,今天见了公子,突然一下子都想起来了。”

心脏突然高高地吊了起来,花满楼努力地保持着冷静:“这位姑娘……有没有说她要去哪里?”

“诶?这个啊……”

陆小凤直接从窗户跳了进来:“七童,你说你知道小玉儿可能去哪儿了?”

花满楼从回忆里抽身,冲陆小凤点点头:“她去过一家杂货铺子,铺子老板说她曾提过自己要出海。”

落后陆小凤一步,此生刚一脚踏进门里的西门吹雪立刻收回了脚,转身出了房间。

于是各方势力的人马开始集结,一起前往福州码头,打听消息。

码头人流量大,虽然来来往往的行人居多,但是驻扎在港口码头的仍旧不少,一番打听下来,消息又更多了一点——玉听风确实不是一个人走的,身边还跟了个年轻的公子,只不过那位公子戴着斗笠,却是无人得见他长得什么模样。那位公子出手阔绰,直接出钱买下一条大船,指使着自己带来的人将船开进了茫茫大海。

到了这里,事情又陷入了瓶颈——海外不知道有多少孤岛,又要怎么找玉听风的去向?

但肯定也不能干巴巴地等着。

所幸人多,便将人手尽数派了出去,逐一排查。

这边各方势力都在紧锣密鼓地找着人,而蝙蝠岛上,正被众人担心的玉听风却已经有点适应这个绝对黑暗的地方了。

其实她最开始哭,除了对未知的恐惧,也是因为原随云的欺骗而委屈伤心。

明明她治好了原随云的眼睛啊。她不图他能够回报她什么,却也至少不希望看到他恩将仇报。

而且原随云的这个行为……恐怕他从来就没想过救这些姑娘。相反,要么他是想利用这些姑娘继续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姑娘,要么……这个地方干脆就是他所建立的。

所以,自己治好他的眼睛的行为……算是助纣为虐?

黑暗寂静的环境本就容易让人心情消极,想到这些,玉听风甚至都有些绝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你、你也是被蝙蝠公子抓进来的吗?”

——这是方才那个直接抱上来的姑娘,此时的声音一改之前甜腻婉转的语调,却是染上了显而易见的关切和同情。

玉听风突然就止住了眼泪。

不同于其他的小孩,玉听风其实并不怎么怕黑。

一般人怕黑,其实怕的是黑暗中并不存在的妖魔鬼怪,然而玉听风心里基本没有妖魔鬼怪这种意识。这要归功于万花谷不同一般的教育方式——她小时候有段时间是跟着孙思邈师祖住在三星望月的,然后同住在上面的子虚先生和乌有先生常常给她讲些异志怪谈,但是在这两位先生的故事里,那些妖怪却并非都是想要害人的,反倒是故事里的人类,总是比妖怪们坏了好几倍。

她从小就知道,难测的人心,比鬼怪还要可怕。

可她毕竟从来没有真正见识到人心的可怕,因而她意识中的鬼怪也不是那么吓人的,也从来不觉得只是可能隐藏了不明妖怪的黑夜有多可怕。

但是不怕黑,却有些怕长时间自己一个人。

但这里虽然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但这里不只她一个人。

“蝙蝠公子?”她反问了一声,声音带着鼻音。

她不由用力揉了揉鼻子,然后循着对方方才的声音,摸索着走过去。

“你不知道蝙蝠公子吗?”对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怜悯和同情,“他是这里的主人,掌控着这里所有人的一切,只要来到了这里,只能听从他的指示。”

这时玉听风也走到对方身边了,一点点摸过去——对方大概是睡在一张石炕上,身上仍旧什么都没穿,只单裹了一床被子。

她在炕边坐下,认真把蝙蝠公子这个名字记下,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蝙蝠公子跟原随云什么关系,一边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对方愣了一下。黑暗里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对方大概是坐了起来,声音的位置也略微上升,只是音量却低了下去:“我没有名字……对了,我在东面第三个房间,所以你叫我东三娘吧。”

“东三娘。”就算明知道黑暗中对方完全看不到,玉听风还是露出个善意的笑容,摸索着找到东三娘手的位置,握紧:“我叫玉听风。”

双手交握,彼此的体温毫无隔阂地互相传递着,将心灵拉近。

东三娘把这个名字在嘴边来回咀嚼了一番,然后喃喃自语道:“……风啊,我知道风,有的时候很温柔,吹在身上很舒服,有的时候却又很凶,刮得人脸疼。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过风的声音了……”

玉听风是一路紧跟着原随云过来的,所以并不清楚这里的构造,不过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一会儿,这里确实没有感觉到有风吹过来。

东三娘犹自低语着:“……不仅仅是风,雨、雪还有阳光……我都快要忘记是什么样子了……”

玉听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摩挲了两下,有些遗憾地道:“可惜只剩一个了,其他的都被原随云搜走了。”然后递给东三娘。

东三娘有些诧异地接过去。那是个小巧的牛角木梳,材质温润顺滑,上面刻着清晰的纹路,细细摸来,却是几朵精致的小花,连着点缀了几片叶子的长长藤蔓,栩栩如生,只是触摸着,便仿佛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同娘亲在院子里赏花的情景,浅淡的花香取代了浓郁的脂粉香,似有温柔的风,轻柔地拂过脸颊。

“这个、这个、可以送……”话到一半却突然停了下来,东三娘凭着感觉,将木梳用力地塞回玉听风手里——生怕用的力气小了,自己就舍不得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