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秋也看着窗外说:“是啊,好久没这么敞亮了。”
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两个人都手握着杯子喝水,气氛因为沉默显得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丁战国先绷不住蹦出一句:“还是你们知识分子涵养高啊。我要是不来,你也不去找我吗?”
李春秋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情:“找你干什么?”
“我要是你,我就去踹开丁战国家的门,指着他的鼻子尖骂他个狗犊子。”
李春秋顿了顿,平静地说:“不至于。”
“你早看出来了?”
李春秋点点头:“对,你怀疑我。”
丁战国收起笑容,很诚恳地说:“我看走眼了。我向你道歉。”
李春秋倒是笑了:“你没开枪打我,就已经算仗义了。”
“这可不好说。不光昨天,从抓着尹秋萍那天起,我就想给你戴上手铐了。”
“是吗?”李春秋拿着杯子,笑得杯中水直荡漾。
丁战国长出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我说的都是真的。昨天早晨,小李听见已经找着肇事司机的消息,是我安排人故意在他身边说的。还有,治保主任身边那个电话亭,也是故意安排在那儿的,有人在盯着。”
李春秋指了指丁战国:“你真行。跟尹秋萍接头的人、杀死那个猎户的凶手、混进公安局的特务,还有干掉你那个线人的嫌疑,全扣在我脑袋上了。”
丁战国拍了拍脑袋:“你大度不计较,我却不能装傻充愣。这事儿是我错了,我认。”
李春秋看着他,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听你把这几件事串起来分析,我还真有点儿令人怀疑。”
“我向你道歉。指桑骂槐的话,咱就不说了。”
“不,我是认真的,我没别的意思。”
“你要是真这么想,我就踏实了。”丁战国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感慨地说道,“说实话,这个内奸都快成我的心魔了——白天得了空,夜里一睁眼,我脑子里全是他。”
李春秋坐到他对面,心中也似有感慨地说道:“你这日子也不是人过的。”
丁战国眼睛直直的,喃喃说道:“有时候,我早上洗完脸看着镜子,恍惚都会觉得我自己也有嫌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不管你在哪儿——你开会,你吃饭,你开车,你出来进去,总觉得身边有人跟着自己,总觉着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这个人就在你身边,他和你同一个时间起床,同一个时间睡觉,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看着同一个太阳,在一口锅里扒饭吃。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每个人又可能不是。你想知道他是谁,有好几次我伸出手,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影子、他的呼吸了,可一转眼他就不见了。”
李春秋看着丁战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太紧张了。”
“是啊。夜里醒了,我都觉着这个人坐在屋里,他就在黑暗里看着我。我睡着的时候,他就会起来活动,做着那些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
“要不是听你亲口说,我真不知道你这么不容易。”
“你呢?”丁战国坐直了身子,看着李春秋,“要是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你会怎么想、怎么查这个事儿?”
李春秋想了想,摇摇头:“我也没办法。”
丁战国自问自答地继续说:“大部分人会在一群清白的人里找内奸。我的方法是假设每个人都是内奸,再一个个地证明他们清白。”
“那么多人,找得着吗?”
“就算在找到他之前,我已经死了,也得找下去。”这句话丁战国说得有些发狠,但很快又自嘲地说,“算命的说我上辈子是个杀猪宰牛的屠夫,造孽太多,这辈子什么饭难吃,我就得吃什么。”
“也别太苦着自己,再这么下去,你会出问题的。”
“这种话就不多说了,再说就成诉苦会了。对了,这件事局里没几个人知道,你最好把它烂在肚子里。”
李春秋一脸认真地问道:“什么事?你说了什么?”
这次,轮到丁战国指着李春秋说:“你啊,别当法医,去当官吧,肯定是个装傻的好手。”
没等李春秋回答,电话铃就响了。李春秋起身走过去,丁战国在背后说:“你得出门了。一定是那个卖药的在催你。”
李春秋什么也没说,过去接起来听了一下,便挂了:“拨错了。”
清晨,李春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姚兰在身边熟睡着,他转头看了看,还是决定翻身背对她。
“咝——”左肩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李春秋没忍住,轻轻叫出了声。姚兰瞬间惊醒,她快速坐起身来,打开台灯:“怎么了?”
李春秋看了看有点儿渗血的伤口:“翻了个身,碰到这儿了,没事。”
“我看看。”姚兰不放心地凑过来,“还是打开看看吧,万一伤口裂开就麻烦了。”说完,她下床去拿急救箱。
所幸,伤口并没有裂开。姚兰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用纱布重新包扎。清晨,炉子里的煤火大概快烧尽了,屋里显得有点儿凉。李春秋裸露上身,看着雪白的纱布一圈圈缠绕在身上。姚兰的手在他眼前不停晃动,好像比纱布还要更白一些。偶尔,她的指尖会扫上他的皮肤,手指凉凉的,李春秋觉得伤口有点儿疼,身上又似乎有点儿痒。
不一会儿,伤口包扎好了。姚兰在李春秋后背上端系了个精巧的结,丈夫的肩膀宽厚结实,她曾经无数次地紧紧依偎在上面……姚兰的眼神中交织着落寞和渴望,她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
李春秋一动没动,姚兰的手果然很凉。以前,她最喜欢把手放在李春秋的胸口暖一暖,然后整个人都蜷缩进他的怀里。可是现在,李春秋说服不了自己的身体。
“你很久没碰过我了。”
李春秋说不出话。
姚兰极其轻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好。”
李春秋顿了顿,声音很低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总是不行。”
姚兰把手拿开,扶着他慢慢躺好,自己侧卧在他身边。李春秋也转头看向姚兰,二人的距离呼吸可闻。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是说?”
“我是说赵小姐。和她在一起,你要是行,我不介意。我宁可你身子在外面,也不想你把心从家里带走。只要你不是为了报复,让我怎么样都行。”
李春秋没法再注视姚兰的眼睛,关于赵冬梅,有太多说不清的情绪。他看了看表,对姚兰说:“你再睡会儿,我起来坐坐。”
姚兰拦住他:“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是真的睡不着了。”
两个人就此陷入沉默,直到天蒙蒙亮,他们谁都没再合眼。
姚兰比平时起得更早,为了不让伤口有一丁点儿闪失,她要亲自帮李春秋洗漱。李春秋拒绝了一下,但姚兰的坚持连继续拒绝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挤好的牙膏递到他手里,刷牙结束后水杯送到嘴边;脸盆里的水,用手试过水温,才下毛巾浸湿。即便夫妻多年,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在姚兰和李春秋之间也并不多见。温热的毛巾贴在脸上时,姚兰的注视也跟了过来。两张脸的距离,甚至比刚才躺在床上的时候还近。
李春秋感觉有些尴尬,他目光低垂,避开了姚兰。一秒钟、两秒钟……五秒钟,姚兰的视线和那条温热的毛巾一样始终没有离开李春秋的脸。李春秋仿佛无处藏身一般抬起眼睛,两个人的目光终于持久地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李春秋觉得纠缠在他大脑里的种种麻烦都消失了。姚兰仿佛又变成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样子,甚至比那时更添了一分迷离的美。李春秋一下子伸手抱住了姚兰的腰,那条温热的毛巾“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时,卫生间的门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推开了,睡眼蒙眬的李唐正光着脚站在门口。刚刚贴近的二人赶紧分开,好像神奇的魔术被突然点亮的大灯揭穿了谜底。
姚兰拾起毛巾,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儿子说道:“怎么了?”
李唐揉着眼睛:“我想尿尿。”
冬日的早点摊儿,老板为了抵御寒风用篷布搭了一个小屋。小屋当中还有一个小炭炉,几张小桌子和小凳子零散地围绕在旁边。
丁战国和两个侦查员小乔、小肖坐在其中的一张小桌旁吃早点。笼屉里的包子刚刚出炉,小屋被一阵热蒸汽笼罩着,看东西有些恍惚。丁战国用手扇了扇,端起碗喝了一口馄饨汤,然后对身边的侦查员说:“趁热,边吃边说。”
小乔也喝了口汤,低声而认真地说道:“照你的吩咐,从他下车、脚踩到地上那一刻,我们就寸步不离地跟着。”
丁战国擦了擦嘴说:“有什么异常吗?”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我是说他有没有跟周围的人交流过?我说的不光是语言,包括眼神、手势,你知道我的意思。”丁战国补充道。
两个人想了想,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小肖咬了一口包子,说道:“从他下车,到抓捕田刚的地点没多远,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我一直在他的侧面,他没跟任何人对过眼神。”
丁战国停顿了一下,扭头喊道:“老板,添点儿热汤——”随后,他继续问道:“武霞在包围圈后面开枪之前,他在干什么?”
小肖想了想,说道:“说实话,从反应速度来说,别看我俩年轻,都不如李大夫快。”小乔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待老板添完汤离开后,小肖接着对丁战国说:“田刚被你打倒以后,忽然看见了谁,现在想起来那眼神是不一样的,可那时候我们都没多想。李大夫站在我旁边,他顺着田刚的眼睛向后一看,枪声就响了,小贾立时就倒在了地上。我们都蒙了,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抓枪,眼睁睁地看着武霞把枪口指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