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春

山河不知春 容光 4426 字 2024-01-02

没有人。

王娜端着餐盘跑回来,脸蛋红扑扑的,再也没有来时的倦意,反倒像只精力充沛的小麻雀,叽叽喳喳,问这问那。

“身体还好吧?”

“这次的反应大吗?”

“哼,听说我刚走不久,你就跟新转科的小姑娘们打得火热了!”

袁山河静静地倚在靠背上,微笑反问:“那我怎么没和其他小姑娘一起吃饭呢?”

王娜红了脸,喜不自胜。

谈话间,袁山河不经意间问起:“对了,那个叶知春,生的什么病?”

提起叶知春,王娜就没劲了,把筷子搁在餐盘里,无精打采道:“运动性失语症。”

“运动性失语症?”

“嗯,她是去年入院的,进来就没出去,前后折腾大半年了吧。”

“我不太懂这个病。”

“喔,也不是什么罕见病啦,就是左脑的布罗卡区域——”王娜可爱地指了指自己的左侧脑袋,“这个区域专管人的语言功能,有的人因为大脑受伤,这儿出了问题,所以语言功能受损,通常情况还伴有偏瘫什么的。”

“她怎么受的伤?”

“好像是有天晚上演出完,正在路边打车,被一个骑摩托的男人撞了……”王娜小声说,“我也是听主任说的,那男的喝了酒,也没戴头盔,撞了她之后又跟辆卡车撞上,当场死亡。”

袁山河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

“演出?她是干什么的?”

“咦,你还不知道吗?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王娜是个善良的姑娘,被叶知春挤兑得哭了好几次鼻子,提起这事也还是一脸惋惜,“叶知春是潞城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听说她出车祸之前,还在国外开过独奏会呢。”

……

“哎,山河哥,你怎么忽然问起她啦?”

“没什么,随口问问。”

“对哦,早上你还跑到神外来了,专程来看她的?”

“也不是。”袁山河笑笑,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住院生活那么无聊,人嘛,全靠八卦赖以为生……?”

王娜欢快地笑起来。

“你都多少岁的人啦,还喜欢听八卦!”

“41。”

“啊?”王娜目瞪口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他,“41?”

“怎么,看着不像?”

王娜捂住脸,一脸失望地嚎了声:“啊,咱俩居然差了二十岁!”

哀嚎半天,最后还是不死心地问:“怎么可能四十一了?你这样子,最多三十出头,不能更多了!”

袁山河笑得浑身颤抖,“虽然我也很想三十出头,但很遗憾,确实不惑了。”

正儿八经见到叶知春,已经是半个多月后了。

那是个傍晚,袁山河在天台吹风。

此时的风已不似半月前那么凉,带着几分夕阳晒过后的暖意。医院附近是座低矮的山丘,山下有湖,粗略一看,倒也有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味道。

上来的时候,袁山河背了把木吉他,没走几步路就喘起来,坐在石墩上休息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低头拨弦。

只是,右手刚触到琴弦的一瞬间,浑身像触电一样,一激灵,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但他还是弹了起来。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

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

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

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

总是最登对。

袁山河有一把符合年纪的嗓子,不同于这欺世盗名,稍显年轻的脸,他的声音是沧桑的。

他慢悠悠地唱,慢悠悠地弹,目光飘得很远。

飘过远山,飘过晚霞……

近处冷不丁一声巨响,吓得他手一哆嗦,擦出一个难听的音节来。

歌声戛然而止。

“谁?”袁山河站起身来,狐疑地绕过障碍物,朝声音来源靠近。

在天台的另一边,有人从轮椅上摔下来,狼狈地趴在地上,正努力挣扎起身。

她穿着与他同色的病号服,一样的条纹,一样的松松垮垮,一样的布满褶痕。

袁山河吓一跳,俯身,一手拿着木吉他,一手去拉她:“你怎么样?没事吧?”

刚触到衣袖,被她一胳膊肘撞开,袁山河后退两步,堪堪扶住一旁的石墩才稳住。

“走,走——”

那人撑着地,不要他帮忙,口中发出重复的单音,试图爬起来。

袁山河本来就没力气,给她猛地一撞,手都麻了,也来了气,干脆作壁上观。

地上的人行动困难,轮椅就在咫尺之遥,她却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大汗淋漓。

病号服颜色本来就浅,在地上稍微蹭两下,立马就脏了。

他看见她后脑勺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背上也有了一小片氤开的痕迹。

到底还是不忍,袁山河放下吉他,走上前,强行拉住她的胳膊。这次有了准备,没给她挣开,只是女人力气很大,他又恰好在乏力期,差点没拉住,两个人一起倒回去。

“消停会儿,行吗?”他没好气地呵斥一声,气喘吁吁把人扔回了轮椅上。

这回终于看到正面。

轮椅上的女人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脸色苍白,皮肤薄得像是能看清底下的血管。

她面色不善望着他,胸口大起大落,要是眼神能说话,估计这会儿正在骂c语言。

白瞎了这张脸……

袁山河估摸着自己是推不下去她的,靠在石墩上喘气,问她:“你家里人呢?”

女人瞪着他。

“一个人跑天台上来了?”

女人瞪着他。

“怎么摔的?”

女人瞪着他。

“问你话呢,哑巴吗,光知道瞪我?”袁山河也来了气。

谁知道一句话像戳中开关,女人忽然发作,眼里喷火,张嘴咿咿呀呀发出一连串气急败坏的音节。

就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袁山河一愣,这才发现她真的不会说话。

那句“哑巴”只是无心之言,竟戳中人家软肋,他顿感歉疚,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女人张牙舞爪想朝他扑过来,坐在轮椅上摇摇欲坠,吓得袁山河赶紧冲上前接住她,怕她又一次摔倒。

“我错了,真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别给自己磕坏碰坏了!”

“哎哎,别抓我头发啊,痛痛痛!”

“你再抓我松手了啊,我告诉你我已经没力气了,这回你倒地上我真扶不起你了啊!”

“噢噢噢,你松口!松口!!!”

袁山河被气急败坏的女人一口咬住肩膀,痛得嗷嗷叫,好不容易抽手而出,蹭蹭蹭退后几大步,怒骂:“你是狗吗?”

然后——

哇的一声,女人哭起来。

夕阳只剩下小半边在天际挂着,摇摇欲坠。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衣襟,越发衬得她消瘦单薄,像是随时随地能被吹走的纸。

这一幕格外眼熟,配上她哭起来都不连贯的单音,哇——哇——

苍天啊。

救命啊。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袁山河头痛欲裂,原本就没精神的脑子嗡的一下,更混沌了。

他手足无措蹲在轮椅边上,一会儿喊着“姑奶奶,我错了,我给您赔不是”,一会儿双手合十,就差没跪地求饶“您要我怎么着,您说,我通通照做”。

这大晚上的,天台上再来第三个人,指不定以为他把她怎么着了呢。

女人这下不哭了,忽然身手朝他背后一指,雄赳赳气昂昂的。

袁山河一愣,回头看看。

“你指哪儿呢?”

女人:“跳,跳……”

袁山河气绝,“不是吧你,我好心好意扶你一把,你要我跳下去以死谢罪?”

女人缓慢点头,“跳,跳。”

我跳你妈呢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