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雪那时候还叫三丫,古灵精怪的,时常和他作对。
后来她说,他总是不理她,她捉弄他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他十二岁之后,个子就特别高了,足有成年人的身量,虽年纪还小,能帮人家做事——正正经经的事,不是小偷小摸。
福利堂的孩子,要么被领养,要么从六岁开始就要自己交伙食费,不管你怎么弄,每天都要交钱。
白贤想着他将来需得谋个出路,于是他从六岁帮忙做些杂活,交给福利堂一些,自己还能偷偷存下一些。
他不贪婪,每次只藏一点点,叫人看不出来。他严守秘密,直到十四岁那年,他的钱不见了。
他存了好几年的,足够他买一张火车票和一套行头离开上海,还能在外地租一个月的房子,让自己立足,改头换面。
钱丢了,可被福利堂的人发现他藏私更可怕,所以他不敢伸张。
他暗中留意了几天,觉得最大可能就是皓雪偷了他的钱。
那天趁着皓雪睡觉,他偷偷潜入了女孩子的宿舍。为了不吵醒她,他悄悄在她枕头底下摸来摸去。
没有找到,他又怀疑她藏在床里面的被子下。
他爬上去。
原本熟睡的皓雪,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猝不及防拉到了自己身上,亲吻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
皓雪晚上不知吃了什么,嘴巴里味道很重、很奇怪的,他并不激动,回想起来有点恶心。
第二天皓雪就跟他说:“咱们离开福利堂吧,把你的钱交给他们,就算替我们赎身了。你上了我的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要对我负责。”
他多年的心血,全毁于皓雪之手。
他们俩交了钱,果然被放离了福利堂。
如果他们不走,皓雪很有可能被卖到堂子里去,他让皓雪有了选择的机会,虽然只是从歌女和伎女之间选。
到底还是不同的。
这件事,皓雪也知道,但她从未感谢过他。她在福利堂的时候,会把对生活的愤懑发泄在其他比她小、比她弱的孩子身上,如今全倒给了白贤。
两个人都不认识字,几乎算不得有什么出路。往后的日子,他仍和皓雪亲吻过,甚至他也有感觉。
皓雪绝不把自己给他。她常说:“女人的第一次是能卖钱的,你一个下三滥的,值得享用这么贵重的吗?等我将来想离开的时候,用它换一笔钱,足够咱们买十亩地的!十亩地啊,石头,咱们俩
彻底改头换面,做地主了。”
他没有强求。
他知道自己滥,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能娶到从良的伎女都算老天爷开恩,更何况是皓雪?
皓雪一直掌控他,他也不反抗。
是他先上了人家的床,甭管因为什么。
他错在先,所以要承担后果。皓雪打他、骂他,他都觉得是应该的,身上很痛,心里麻木。
在福利堂长大的孩子,打骂实在司空见惯了。
只是,他原本就活在烂泥里的,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他闻到花香?他耳边会响起顾纭轻柔的声音:“顾盼生辉的顾,众说纷纭的纭。”
他们在外面逛了一整天。
顾纭好几次鼓起勇气想要去面对,去跟罗主笔道歉,可她太怂了,心里先怯场了。
她并不害怕孤独和困难,只害怕跟人打交道。
她和白贤在公园里闲逛。
正月还是冷,阳光又稀薄,几乎没什么暖意。他们坐下来片刻,顾纭就被冻成了人干。
她看了眼身边的人,见他仍穿着薄薄的短褂,在楼下的石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从冬天坐到了开春,就很想问他:“你不冷吗?”
然而这话不太恰当。
冷又能怎么办?
他只是个小人物,又不是他自己要来监视她的。难道因为冷,他就可以找个避风的地方吗?
他活在这个世上,怕是比顾纭更加身不由己。
顾纭就站起身:“咱们走走吧。”
走起来暖和。
白贤却道:“你的脚不疼吗?”
“不疼,也不累,走走吧。”顾纭道。
他已经监视了三个多月了,风雨无阻,也帮了她好多次。
她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顾纭突然问。
白贤顿了下。
他很不想把自己这个充满讽刺的名字告诉顾纭,就道:“我叫石头。”
顾纭笑了下:“石头?你姓什么?”
白贤沉默了。
顾纭道:“不好说吗?那没事。我叫顾纭。顾盼生辉的顾,众说纷纭的纭。”
白贤只觉得她说得很好听,很有文化的样子,却又在心里莫名一慌。
不是白云的云吗?
那到底是哪一个字?
“怎么写?”他问。
顾纭正要说,突然又想起他说自己不认识字,下意识咬了唇,觉得自己又说了一句蠢话。
她好像在故意卖弄似的,虽然她平时都是这样介绍自己。
她用脚尖,在地面上画了下。
白贤就记住了,原来多几笔。
“很好听的名字,谁给你取的?”他问。
顾纭道:“我生父吧,不清楚。我妈以前给一个大户人家做姨太太,后来家道中落,我嫡姐给了遣散费,我们就回乡下了。她说是我生父取的,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白贤认真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