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戒大师对他微微合十,转身向庄散柳和颜一笑:“阿弥陀佛,庄施主,久违了。”
庄散柳脸上阴晴不定,似是惊疑、迷惑、戒备……百感交集,然而终究还是将剑收回,单掌直立,对敬戒大师回执佛礼。
敬戒大师道:“老衲得知施主今夜会来,特地为施主备下了清茶一杯。”
庄散柳盯了敬戒大师片刻,哈哈笑道:“大师的其心茶苦味四溢,在下已然不感兴趣了。”
敬戒大师不以为忤:“施主不妨再品一下,或者苦中别有洞天。”
庄散柳越发笑得张狂:“大师下一句,莫非就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敬戒大师道:“阿弥陀佛,佛度众生!”
庄散柳似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直笑得身子发抖,再问道:“佛有舍身饲虎,称肉救鸽,大师既要度我,敢问是舍身,还是割肉呢?”
敬戒大师合目微笑,在他狂妄的笑声中指尖轻轻一弹,当!钟楼之上的铜钟发出雄浑的钟声,遥遥传遍整个山寺,那笑声便被淹没在其中。
庄散柳骤然一惊,以他的目力,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到敬戒大师抬手的时候弹出了一粒佛珠。
一粒佛珠竟能隔空远去,使数百斤的铜钟发出如此巨响,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绝对的安静,目光集中在平台之上。
却见敬戒大师在平台之上从容盘膝而坐,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衲此身,悉听尊便。”
庄散柳一瞬愣愕,转而冷笑:“大师难道真以为佛法无边吗?”
敬戒大师低声念道:“两行秘密,即汝本心,莫谓法少,是法甚深……”随着他的声音,四周僧人手捻佛珠,齐声诵经。那低沉的经声祥和深远,如流水不断,在整个夜空中覆上了一层神圣与静远。月光笼罩着大殿之上的琉璃顶,佛殿金光,异彩涟涟。
“临欲涅槃时。以佛神力。大悲普覆。欲摄众生。出大音声。其声遍满。乃至十方。随其类音。普告众生。今如来应正遍知。怜悯众生。覆护众生。摄受众生。如是一子……”
庄散柳眸中全是幽冷阴暗,浑身上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软剑斜指,一步步往敬戒大师走去。
周围的经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往身边聚来,每迈出一步,他便感觉自己身边的空间收紧一分。经文逐渐清晰,好似每一个字都不过眼耳口鼻,而是直接遁入了心底,深印交错,逐渐化作烈火纷飞,一寸一寸自低处盘绕飞旋,愈烧愈烈,愈烧愈痛,即将吞噬所有。
经声似乎越来越快,往昔岁月,荣华富贵,尊王封侯,情仇爱恨,生死往来,在眼前走马灯似的穿杂不休。
曾经是走马快意少年游,曾经是玉雪堂前花解语。
曾经是,母尊子贵,万千宠爱人艳羡。曾经是,郎情妾意,且把风流醉今宵。
却一朝,雨落风摧百花残,劳燕分飞尽苍茫。
红衣曼舞是谁?轻言巧笑是谁?晏与台上红花飘落,烈火影中断肠的酒,摧心的毒,面具之下功名利禄熏透的心,好似被一双清透的眼睛看着,是怜悯,是不屑,是同情,是憎恨……究竟是什么?
似看前尘,似看今生,似看来世,四处皆空。
其心茶苦,其心皆苦,情到绝处是深情。
此身非此身,此心非此心,这一身,早已是空空皮囊,大千世界诸般物相,无常生妄,真我何从?
“无归依者,为作归依;未见佛性者,令见佛性;未离烦恼者,令离烦恼;无安隐者,为作安隐;未解脱者,为作解脱;未安乐者,令得安乐;未离疑惑者,令离疑惑;未忏悔者,令得忏悔;未涅槃者,令得涅槃……”
随着这不休不息的经声,庄散柳忽然丢开手中长剑,仰天狂啸。啸声入云,震动山野,直令鸟兽惊散,众人色变。
经声始终保持着纡徐有致的节奏,似被啸声掩盖,却无处不在,连绵不绝,宁静而平和。
随着这闭目长啸,庄散柳一头长发四散飘扬,圆月之下迎风而落,缓缓掠过他绝美的脸庞。
丝丝缕缕,寸寸片片,那一肩妖魅闪亮的乌发如同着染了月华,逐渐化为一片雪白,披泻在他肩头,如雪如霜,如梦如幻。
庄散柳徐徐睁开眼睛,原本异芒四射的双眸,此时一片深黑无垠的安静,再不着半分颜色。
他往前迈出了最后一步,站在敬戒大师面前,双手合十,雪发轻垂:“庄散柳多谢大师。”
敬戒大师面含微笑:“佛由心生,恭喜施主。”
庄散柳复又转身,再对站在一旁的夜天漓深深行礼。夜天漓方从刚才的震惊中回神,接着又呆了刹那,不由叫道:“九哥!”
庄散柳对他的叫声置若罔闻,回身步下白玉广台。
在他转身的一刻,度佛寺深处悠然传来了瑶琴清音,女子清透的嗓音如冰水流云,遥遥飘荡在层叠山林:
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
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潮陵芳草梦中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凤凰火树,菩提花落,庄散柳在听到琴声时脸上化出了一抹奇异而通透的微笑,和着琴声高唱,大步往山门走去。一路冥衣楼和玄甲军诸多部属,却没有一个人想要上前拦他,明辉净水般的月色下,他一身银衣飘逸,就此消失在无尽的山中。
月朗风清,山间夜长。
淡茶,带着一缕苦香,静室空灵。
敬戒大师手中的一个粗木茶杯用了多年,其上纹理光滑清晰,原先粗糙的木刺消磨殆尽,茶的清香苦涩皆浸入其中,回味悠长。
其心茶,心是何味,茶是何味。
对面的女子,白衣素颜,喝茶的时候唇角总带着一丝难言的浅笑。多少年来,这其心茶令饮者困惑,往往一试之下退避三舍,不求再饮。却唯有两个人,每来此间必饮此茶。如今一个小住寺中,而另一个,敬戒大师白眉静垂,遥听山间松涛阵阵,怕是就要来了吧。
数年前那人第一次喝这茶,美异的眼眸在水汽纠缠中细成光彩照人的一刃,似乎极是享受。第二次,斟水布茶,引经论道,在此和他辩了半日的禅,盛气凌人,咄咄不让。第三次也是这么一个月夜,空谷风急,那个男子在这间静室独自坐了一夜,只是品茶,鲜见地一言不语。
此后多少年里每逢朔月必然来度佛寺,将那其心茶喝了千遍仍不厌,将那佛经法道驳了万遍自张狂的人,如今已有许久未见了。
然而茶,还是茶,其心其味,其味其心。
“方丈的茶要凉了。”清水般的声音淡淡响起,敬戒方丈张开眼睛,笑容平和。
“老衲方才记起一句禅语,不知王妃是否愿听?”
“方丈请说。”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卿尘文静的眸子在敬戒大师话音落时微微一抬,片刻后道:“方丈说得好,既已生此,则彼必生,因果轮回,便是此理。”
敬戒大师道:“彼再生此,此又生彼,生生不息,敢问王妃,何时是终,何时是了?”
卿尘道:“是故绝此则绝彼,各自往生便罢。”
敬戒大师低宣佛号,道:“世上之事,即便同因同缘,却又因人而异,因心而异,则所得各异。王妃通慧之人,何苦以生死绝之?”
卿尘静默,而后道:“凡俗纷纭惊扰了佛门净地,还请方丈见谅。”
敬戒大师微微一笑:“佛门本就是普度众生之处,众生之苦皆佛门之苦,何来惊扰。”
卿尘道:“方丈又怎知其人可度呢?”
敬戒大师道:“佛度有缘人。”
卿尘细细地紧了紧眉,眼里浮现出一抹身影——山寺佛前,跃马桥上,佛国地狱,其心皆苦,她一时想了进去。
敬戒大师没有扰她,起手斟茶。
不多会儿冥执求见,禀告说人已到山下,卿尘淡声吩咐了一句:“你们去吧。”
敬戒大师深邃睿智的眼睛并未因此话而有所波动,一缕茶香袅袅,伴着青灯安宁。
忽而卿尘缓缓笑了笑:“方丈,是我着相了。”
敬戒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
卿尘道:“一切还要有劳大师。”
月圆,庄散柳踏入度佛寺山门,暗银色的衣衫映在月色下一片淡淡的光芒,足下石阶玉色,清辉流水。
数道黑影陆续出现在度佛寺佛殿四周,其中一人掠至庄散柳面前,跪下道:“主上,人果然在寺中。”
庄散柳一切的表情都隐在那张面具之下,唯有双眸映着月光粲然生媚,金光涌动。
他回头往天都的方向看去,可以想见现在宫城中已经是一片血雨腥风。汐王和济王,果然如他所料发动了兵变,心甘情愿替他引开了凌王的注意。这番龙争虎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悬念,那个他想要的人,才是所有计划中的关键。
空静的佛院,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影立于月下,明红轻纱修长曳地,月华湘水裙,玉钗斜横绾乌鬓,青丝婉转。
香案横陈,桂子轻落,三炷清香,袅袅直上青天。
听到脚步声,卿尘回头看去。月下容颜朦胧,一片清淡,庄散柳心头却如雷电空闪,眸中阴郁迷乱,喃喃叫了一个名字。
卿尘道:“你是何人?”眼前人影一闪,庄散柳已到了身前,“王妃只要跟我走,便知道我是谁了。”
卿尘喝道:“既知我是凌王妃,竟还敢如此放肆,来人!”
岂料话未说完,庄散柳抬手在她后颈准确地一击,力道不重,却顿时让人陷入昏迷。
软软的身躯跌入臂弯,庄散柳俯身望向怀中的人,月色挡在身后,暗影阴沉,他的声音便如深夜私语,充满了磁性的蛊惑:“凤卿尘,我早就说过,你会是我的人。”
庄散柳抱着卿尘踏出佛院,肆无忌惮地沿着大佛殿前的白石广台向外走去。
便在此时,大佛殿中灯火忽盛,紧接着附近殿宇一一燃亮,灯火顺势而下照亮佛道山门,广台四周数百尊以金铜制成的罗汉像映着火光现出身形,仿佛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与佛殿内肃穆的金像相映生辉。
异变初起,一批黑衣人迅速聚集到庄散柳周围,围成一圈。
是杀气,宝相庄严的佛殿下涌动的杀气。灯火之中肃杀迅捷的脚步声,一队队整齐的玄甲战士如展开的雁翅,立刻将广台层层包围。原本潜伏在暗处正准备动手的谢经等人停止了行动,静观其变。
然而那杀气并非来自他们任何一方,庄散柳立于广场中央,精神集中在巅峰的一刻,猛地眼中异芒爆闪,腰中软剑毒蛇般弹起。
此时半空中一点白光似雪正到近前,遽然散作寒光漫天。劲风激烈,枪剑相迎,刺耳的一声交击,枪影中一个年轻男子现身落在广场中,横枪侧扫,几个黑衣人应声跌退,枪身劲挺,再次对准庄散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