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万树桃花月满天

醉玲珑 十四夜 4566 字 9个月前

夜天湛停顿片刻,缓缓道:“清查天下百官,必招众怒,却不知四哥你是否当得这苛刻寡恩、凉薄无情的骂名?”

夜天凌冷笑一声:“刻薄寡恩又如何?我岂用姑息养奸去博这明君圣主的虚名?今日我便把话说在前面,你若怕得罪天下官吏,可以置身事外,我不想,也没有太多耐性和你周旋!”

夜天湛声音略提:“笑话!我会怕得罪他们?四哥若想看看,我们不妨较量一下,你查中枢,我查地方,三年之后,看谁办得干净彻底!”

“好!”夜天凌也一扬声,“三年为期,分个高下又如何?就怕你做不到。”

夜天湛情绪缓下来:“做到做不到,届时便知,但我有个条件在先。”

“说。”

“四哥可敢答应我,各州各府,清查之中罢什么人、用什么人,都由我说了算?”

这句话要的是天下三十六州的官吏任免之权。卿尘浑身的血液凝滞于一瞬,不愧是湛王,他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就此向对手妥协。天都城外,他可以兵息干戈,以退为进;朝堂之上,他可以摒弃前嫌,顾全大局。这一场较量,他是深思熟虑,甘冒奇险,决定放手一搏。

那么夜天凌,他是否也愿赴此豪赌,给这场死局以生机?

他会答应吗?

四周恢复了漫长的沉寂,卿尘没有再听下去,缓步往桃林中走去,笑容相映了桃花。

金乌西坠,明月东升。

武英园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布满了玄甲禁卫,渐深的夜幕下,十步一哨,肃然而立。

夜天凌和夜天湛一起走下山亭,身上都已带了几分酒意。月朗天清,微风拂面,两人心间竟不约而同有股舒畅的感觉油然而生。夜天凌负手缓步,目光遥遥望向墨玉般的天际,忽然淡淡一笑,转头道:“不知今年闲玉湖上的荷花怎样,似乎好些年没再见了。”

一抹月华落在夜天湛文雅的面容上,清晰明亮,他似是轻叹了一声,道:“这么多年,荷花倒是年年盛放,皇兄若有兴致,臣弟备下美酒,恭迎圣驾。”

夜天凌点头:“朕记得你府中那菡萏酒似乎也不错,不妨叫上大哥和十二弟,再去尝尝。”

夜天湛俊眸轻抬,顿了一顿:“臣弟遵旨。”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看到了卿尘。

桃林前,月湖旁,一抹清丽的身影独对明月,合十身前,默默祷祝。

万树桃花,清辉满天。夜风吹皱湖中波光浅影,吹起她衣带当风,袖袂飘举,她半仰的秀颜沐浴在月色之下,发丝轻扬,似将乘风归去。

月中花落,林空人静。那一刻,时间缓缓停驻,他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

相逢相知,只是红尘一梦。

情丝万丈,几世芳华,一身爱恨,一生风月,都作浮云飞烟。

他听到夜天凌叫她的名字,她回眸的一刻月华流转,湖光如梦,仿佛隔了千年,她的目光终于越过了夜天凌的肩头,穿过漫天纷扬的花雨看向他。

那一瞬对视,他向她展开淡然的笑,在看到她的泪水前,潇洒转身。

车马行行,不疾不徐地沿着江岸离开杏林石舫。卿尘松手将车帘放下,转头问道:“四哥,闹出这样的事,靳观这个国子监祭酒难辞其咎,你却一再用他,不知他会怎么想?”

夜天凌淡声道:“他怎么想不重要,关键不在他。”

卿尘同夜天凌目光一触,迎面深不见底的双眸,似一泓寒潭,敛着冰墨样的颜色,春光也难入其中,她话到嘴边,复又无言。这漫天明枪暗箭,夜天凌因势利导,反为己用,自始至终都还留着一分余地。这里面是他对她的一言承诺,也是他高瞻远瞩,于国于民之期望。但是这仅有的忍让在接踵而来的冲击之下,还能维持多久?还有什么理由要维持?就这么一步步走下去,她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但却无计可施。

其实从一开始便无比清楚,这是无法平衡的局面。就像是一个濒危的病人,只能靠针药延缓着衰弱,最后终究还是要面对死亡。此时此刻,她似乎是提前触摸到结局,冰冷的滋味从指尖悄然而上,渐渐蔓延成怅然与失落。她不由自主地将手笼在唇边呵了口暖气,似是自言自语:“是啊,关键不在他。但我也无能为力了。”

夜天凌闻言突然一笑,握住她的手:“还有我。”

卿尘抬头,只见他脸上近乎自负的骄傲,淡淡地,带着一抹潇洒。他俯视她,薄唇微挑。如果有什么事做不到,还有他;如果有什么得不到,还有他;如果觉得倦了累了失望了,还有他。

无论何时,都有他。

卿尘仰头看着他,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昨天在清华台,她倚在他身边闲翻书,无意问道:“古时烽火戏诸侯,也不知是个什么场面,你说有什么好笑的呢?”他搁下手中的事低头答了句:“你若是哪天不笑了,我也戏给你看,看你笑不笑。”卿尘便道:“四方侯国都被你撤了,哪里还有的戏?你先叫人撕些绸帛来听听,说不定我便笑了呢?”谁知夜天凌扬声便命晏奚去取绸帛来,卿尘又气又笑:“你真当我是亡国的妖后啊!”夜天凌道:“你非要做那样的妖后又有什么办法?朕只好陪你当昏君了。”

虽是玩笑话,卿尘过后却想了好久,换作以前,这样的话他会说吗?

她几乎是在他的宠溺下随心所欲,就在他身边,她放纵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在她面前,他也才是那个谁也看不到的他。她喜欢那种感觉,他就是他,无关其他任何的身份,她也就是她,是他的清儿,他的女人。

她一时间有些走神,突然面前一只修长的手将她的头抬起来,夜天凌目带研判与深思,看了她一会儿:“在想什么?”

卿尘见他深邃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轻微地漾过亮光。她便也这般看着他,在他的注视下,淡淡转出一笑:“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你。无论怎样,我都只要你。”

捏在下颌的手略微一紧,夜天凌唇边却勾起抹笑,他细起眼眸,“你不要行吗?”

卿尘叹息一声,顺从地伏向他的怀中,将退缩和厌倦都藏在他的温暖之下,如一只逃避寒冷的小兽。过了一会儿,她道:“四哥,我们去武英园好吗?”

武英园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石一泉一草一木和十一在的时候并没有区别。

寻径而入,遥见桃色点点,碧枝万树,云霞铺展,犹胜当年。

亭台楼阁,朗声笑语犹在耳,夜天凌陪着卿尘缓步往园子深处走去,心中不免生出丝感慨。不过几年而已,物是人非,这世间还有几个人能兄弟相称,把酒言欢,畅谈天下事?曾经桃李琼筵,羽觞醉月,群季在座,谈笑赋诗,如今也只剩这一园寂寥了。他轻叹一声,无意一抬头,突然停下了脚步。

卿尘扭头,沿着他的目光看去,意外地发现前面半山之侧八角亭中,竟是夜天湛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一棵老树虬枝苍劲,自山岩缝隙扎根而生,树干斜伸,如伞如盖半遮亭上。落花在山侧,在亭中,在衣袂飘飘间转瞬而去,一天花雨下,亭中白衣素服的人遥望远处,满身竟是难言的孤单与萧索。

夜天湛听到脚步声回头,忽然见到夜天凌和卿尘,瞬间愣愕,随即拂襟而起,淡淡躬身:“见过陛下、娘娘。”

飘逸俊雅的姿态,从容沉着的话语,轻风扑面,衣袖微扬,带来他身上一股微苦的药香夹杂着甘洌的酒气,幽州“洌泉”,那是十一独爱的美酒。

亭中桌上,落红点点,几个细泥封口的酒瓶放在那里,已经空了两瓶。卿尘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夜天湛轻轻一抬眸,回答:“明日,是十一弟的生辰。”本来是想避开别人,却谁知这般巧合,该来的,竟避也避不开。

卿尘看向漠然立在身旁的夜天凌,又将目光转回夜天湛身上,夜天湛视线和她微微一触,他脸上因酒的缘故颇有几分倜傥神采,然而那笑却勉强。

夜天凌坐到桌前,拿起那酒来:“不想你也知道十一弟喜欢这幽州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