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国行记 老画符 2517 字 9个月前

段举自从得了李世民的命令,日夜在北门值守,家都不回。这天晚上,当值的校尉跑来向他报告,说有两个人要骑马出城,领头的指名要见他。段举下得城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要出城的两人穿着黑色长袍,腰间挂着长刀,用布巾掩着大半个脸,前面领头的身材魁梧,眼睛亮闪闪的,另一个跟在他的马后,身材偏瘦,头脸隐在暗处。

那魁梧大汉见到段举,跳下马来,背着众人向段举晃了晃手中的玉佩,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他让我们出城,明天晚上子时回来。”段举认得那玉佩是李世民经常挂在腰间的,他点点头,命令亲信校尉打开城门,放二人出去。

城门打开,那大汉一言不发挺身上马,和同伴一前一后进入城门,这时城下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烧到了尽头,他随手将火把扔到地上,火星贱了开来,后面的那匹马受到惊吓,猛地一撩,那个骑手非常老练,身形向下一挫,扬手一鞭,马疾冲向前,驰出城门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骑手扬鞭的动作段举再熟悉不过了,他心中的震惊简直无法形容:就在刚才,他的顶头上司晋阳守备刘文静,违背李渊的命令,偷偷出城奔向北方!北面不远就有突厥人,突厥大可汗沙钵略带领着十万铁骑,攻打晋阳不克,退兵后就驻扎在北面的白石谷。刘文静身负守卫晋阳抗击突厥的重任,竟然暗夜里投突厥去了!李世民让刘文静出城做什么?李渊知晓吗?段举想破脑袋也猜不透其中的关窍,但他相信李世民,相信此举必有深意,他吩咐手下关好城门,返身上城继续值守。

第二天,段举又调换了北门的守卫,到亥时,正好是他最信任的校尉周大泽当班,他站在城楼上北望,外面黑乎乎的看不到一点光亮,除了风声,也听不见其它声音,鼓楼上已经敲了子时,他仔细倾听,既听不到人声,也听不到马蹄声,看来刘文静不可能在子夜赶回了。段举不由得焦急起来,他不知道刘文静身负何种使命,如果刘文静今天不能归来,事情就闹大了,作为一城之首,在大敌压境时两天不露面,无论如何是掩盖不住的,他私放刘文静出城,李渊如果追责下来,他必须挺身替李世民承担。段举正焦虑之际,忽然听到一声马嘶,远远的,似有似无,他奔到城边,凝神再听,果然北面隐隐有马蹄声,他紧盯着城下,不一会就看到有五匹马飞奔而来。到了城下,为首的人勒住马,点燃了一支火把,抬头望向城楼,让城上的人看清自己的面目。段举认得正是昨夜为首的那个大汉,余下的四人都身着黑衣,包裹着脸,身材最矮小的那个,隐约就是刘文静。段举观见刘文静二人行动自如,不像是被挟持,于是下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

李渊与三个儿子一直在大殿中守候,听说刘文静回到了晋阳,立刻传唤他来见。刘文静在暗夜中骑行了一百多里,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倦意,进来后先瞟了一眼李世民,然后向李渊行礼。李渊起身上前,抬着他的胳膊,道:“刘令辛苦,见到沙钵略了吗?”刘文静道:“见到了,唐公的意图也讲了,他同意我们的条件。”李渊舒了一口气,又问:“他还讲了什么?”突厥大可汗沙钵略贪婪成性,李渊料定他必会附加条件。刘文静道:“他派了一个使者一个通译一个护卫随我进城,说他的条件要当着唐公您的面讲。”

李渊问:“使者是谁?”刘文静道:“是大可汗弟弟的儿子律特勤。”特勤是突厥贵族的爵位,相当于中原的王公,只有大可汗的子弟才能封特勤,突厥王族姓阿史那,律特勤的名字叫阿史那刺达。李渊点点头:“听说过他,是员悍将。”刘文静道:“有点狂妄,说话口气很大。通译是个胡人,姓史。”李渊问:“那三人现在宫中?”刘文静道:“在守备府里。”李渊暗夸刘文静会办事,问:“晾晾他们?”刘文静道:“他们说天亮就要出城。”李渊噢了一声,道:“看来得会会了,请他们过来吧”。

刘文静领命带着突厥使者三人进了晋阳宫,来到殿前,门外值守的护卫拦住道:“请解下兵刃!”原来三人腰间都挂着护刀,那突厥卫士身材高大,腰间的护刀又长又宽,简直像柄铡刀。通译用突厥话说了一遍,那使者高声嚷了几句,显然不乐意,没等通译开口,李渊一摆手:“来者是客,请他们进来吧。”说着起身离座,迎上前去。

那三人走了进来,昂然在殿中一站,不行礼也不还礼,目不转睛瞪视着李渊。烛光之下,众人看清了三人面目,那使者身材敦实,大宽脸上一双豹眼闪着寒光,通译是个三十来岁的胡人,高鼻子绿眼睛,头发与胡子都是红色的,那个护卫身材高大,脸黑黑的,二十多岁的年纪,左手按着刀柄,眼睛直盯着李渊。

李渊见对方对自己行礼视而不见,也不见怪,突厥粗鄙简陋,本就不是礼仪之邦,他笑了笑退回桌案后坐下。那使者上前一步,高声讲了一通,像是在宣读一样。刘文静眉头一皱,他通晓突厥语,觉得有点不妙,瞟了一眼站在这边的李世民,李世民眼睛看着突厥使者,并没看他。

那使者讲毕,胡人通译上前半步,以一口标准的长安官话翻译道:“上天指定的草原及山川大地的主人、突厥诸部的保护者、启民大可汗之子领铁勒、契丹、回纥百部沙钵略大可汗,通晓南伽于地可汗李渊。”李渊听到这话,脸色大变,那通译顿了顿,扬声道:“汝既已弃暗投明,归顺我之麾下,汝之荣耀应立即昭告四方,既可光耀祖先,又可示范天下。着令汝即刻南下,我突厥一千附离将保护汝前行。汝既已为我臣民,你我即为父子,我非常思念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令汝亲子随使者北来,我见他就好似见汝。”

这一通话虽然佶屈聱牙不伦不类,但其中涵义李渊等人都听得明白,沙钵略直接以李渊父亲的身份提了三个要求:一是要求李渊把归降突厥之事昭告天下,二是突厥一千骑兵要跟随李渊南下长安,三是要李渊把儿子送到突厥为人质。

李渊与突厥联系,实为谋取大业所行的权宜之计,如果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认贼作父,当了莫名其妙的南伽于地可汗,他还有何面目去统领汉人!李渊生来富贵,自小予取予求,万人仰视,在大隋荣宠至极,即使是杨坚父子,之前也从没为难过他,加上他性格豁达,很少与人动气,突厥使者的一番话,让他心火猛窜,嘴唇打颤,他使劲掐着大腿,压制自己不要爆发。李元吉怒不可遏,就想立刻拨剑把突厥使者砍了,李建成死死地按着他的手,李世民与刘文静平静地站着,不言不语。

那使者律特勤看着李渊,豹眼里竟然露出一丝笑意,李渊的反应好似在他意料之中,他也非常欣赏自己一通宣告的效果。在这种场合,李渊不开口,刘文静等是没资格说话的,大殿里站着八个人,静悄悄的,没一丝声响。

过了好久,李渊才冷静下来,他咳嗽一声,抬手捋捋胡子,掩饰刚才的失态。派刘文静与突厥联系,他就有受辱的准备,突厥人提这些条件,一是要侮辱他,报往日战杀之仇,二是要试探他的底线,沙钵略欺人再甚,此刻他也不能翻脸,如果两家谈崩了,结局只有更坏。但突厥人的条件也不能照单全收,须得狠狠地压价。李渊素来有头晕的毛病,加上平时就不擅言辞,两家谈判这种需要机锋灵变之事,最好由他人代劳。

李渊看了看己方的四人,刘文静头脑冷静言辞便给,但职级较低,说话没有权威,三个儿子中,李建成与自己一样诚恳木纳,不懂权变,李元吉就不用提了,只有李世民智慧超群心机深沉,嘴巴又利落,适宜代表自己与对方一谈。让儿子与对方谈,也是贬一下突厥人,拉抬自己的身份,就算李世民与他们谈崩了,自己处于后阵,也好出面收拾。

李渊站起身来,向律特勤道:“殿下秉承大可汗的旨意,风尘仆仆而来,先让在下尽东道之谊,然后好好歇息一晚,明天领略一下晋阳的风光,咱们徐徐商议。”律特勤伸手一拦,厉声说了几句,胡人翻译道:“我们是来传达大可汗的圣意,不是来吃饭喝酒的,你如果不愿归属,我们即刻就走。”李渊微笑道:“特勤殿下如此勤政,在下十分佩服。只是在下老迈,等特勤殿下过久,心疲体倦,眼睛都睁不开了。”说完他伸腰打了一个哈欠。

律特勤眼中露出嘲弄的意味:“大可汗的意思你可搞明白了?”李渊苦笑道:“我这会真是有点糊涂,我的儿子们年青,头脑好使,他们必能领会大可汗的圣意。”说完又要往外走,律特勤拦他的手往上抬了抬,问:“他们能代表你吗?”李渊用手一指李世民:“他说了就算。”乘律特勤转头的机会,绕过他的胳臂就出了大殿。

李世民上前一步,向律特勤三人抱一抱拳:“在下李世民,是唐公的次子。”他分别一指李建成和李元吉:“这是家兄,这是舍弟。”律特勤脸抬得更高:“只问你一句话,大可汗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大可汗的圣谕言简意赅,特勤殿下转述到位,这位史先生声音清朗,在下听得明明白白。”他连带着把那胡人也夸奖一番,律特勤哼了一声,李世民郑重地道:“唐公大人定会遵照大可汗的旨意,即日倾城南下,为大可汗夺取长安。”李建成脸露惊异,李元吉心里暗骂李世民糊涂:父亲把重任交给你,指望你能力挽狂澜,你一上来就奴颜婢膝地照单全收,这样窝囊哪比得上我,看你怎么向父亲交待!那胡人翻译过去,律特勤见这年青人毫不纠缠,满口应承,脸上露出笑意,心里却把李家父子贬得一文不值。

李世民道:“这次大可汗最得力的附离骠骑与我们同行,取长安必不在话下。”突厥最凶猛的一支骑兵叫附离,人数不到一万,是大可汗的亲卫,附离是突厥人对他们的称谓,译成汉话就是凶猛如狼的侍卫之士,汉人史上最有声名的骑兵是汉代霍去病的骠骑兵,李世民把两者合称,实是想表达对突厥附离的极致景仰。律特勤不懂汉话,突然听到李世民冒出附离二字,立刻转头看着史姓胡人,那胡人就受了难为,多费了不少唇舌才向律特勤解释清楚这个词。律特勤在十年前当过沙钵略之父启民大可汗的附离统领,对这一段经历非常自豪,听了李世民的话,心里的得意流露于脸上。李世民又道:“麻烦特勤殿下传令,这次附离骠骑南下,要全备重装,弓要大箭要沉,盔甲要厚,还要带上西域的铁盾。”

自西周以来,中原就受北方草原戎夷的侵扰。中原人丁数繁,兵士众多,但常常被少量的北方戎夷击败,前有西戎攻下镐京,迫使周平王东迁,后有匈奴刘渊攻占长安,直接灭了西晋,中原王朝吃过的败仗数不胜数,其主要因由就是戎夷擅用骑兵。骑兵来去如风,以步军为主的中原军队,往往承受不了骑兵的冲击,汉军对付骑兵的主要手段是结阵,其次就是装备盾牌。汉人身小力弱,盾牌往往用较轻的硬木或藤条制成,西域胡人以铁制盾,防卫效果更好。但突厥骑兵很少使用盾牌,附离冲锋在前,不知防守为何物,最多披上轻薄的皮甲,连铁甲都不穿,遑论手持笨重的铁盾。

律特勤眉毛皱了起来:“附离跟在你们队后当监军,只负责给大可汗取金帛,不参与战阵。”李世民摇摇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道:“还是带上的好,进入关中,时时处处都是战阵,我们兵少将寡,战事激烈,折损必多,恐怕照顾不好附离骠骑。”

律特勤的脸更黑了,怒声道:“天之骄子,焉用牛羊照顾!”他用手一指刘文静,“他说中原的精卫都被你们的可汗带到了江南,关中已无重兵防止,取长安易如反掌,怎么会时时处处有仗打?”他面目狰狞,象似要吃了李世民。

李世民为难地道:“原本唐公大人想打着保卫长安护佑人民的旗号南下,沿途百姓必会箪食壶浆把我们迎进关中,确实无仗可打。长安百年国都,积存深厚,丝绸金玉取之不尽,附离骠骑定会满载而归。现在按照大可汗的旨意,唐公大人将昭告天下,百姓皆知南伽于地可汗要去劫掠长安,中原百姓愚笨,不识大可汗威严,又恨又惧,定会妨害我军。如果是堂堂正正地对阵,不用附离骠骑出手,唐公的人马就能击破他们,但就怕他们在房前屋后不分昼夜冷枪暗箭地偷袭,再挖坑使绊,断我粮路,实在防不胜防,所以附离骠骑最好带上铁盾,以防万一。”

律特勤嘴里不屑:“什么鬼话!几个草寇能耐附离何!”但心底却有些发虚,他多次南侵,有一次深入汉地一千多里,深知汉人恨突厥入骨,决不会箪食壶浆迎接突厥,中原村陌相接,犹如迷阵,附离擅长冲锋陷阵,但除了把沿途百姓全部杀尽,还真没有招式应对偷袭。

李世民听他音调降了下来,知道自己的恐吓见效,又道:“长安百姓闻知南伽于地可汗来了,必会毁家南逃,我们只能得到一座空城。”空城自然不会有大量金帛献给大可汗,这话不说律特勤也懂,他豹眼微眯,盯着李世民问:“这么说只要把你父亲归顺大可汗的事昭告天下,你们就白跑一趟?”李世民摇头:“唐公大人归化为大可汗子民,实是荣宠无上。如果我们顺利取得长安,会立刻将这份荣宠布告天下,那些愚公愚妇见识了大可汗的威武,感受到身为突厥子民的荣光,一定心悦诚服,唐公大人再整修宫殿,备好牛羊,迎接大可汗进城,那样岂不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