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人生不重来

冷宫的天比外面暗一些,无风,无云,深渊一般幽寂。

塌了半边的屋檐下,有个男子托腮坐着。台阶上潮湿的苔藓染黑了他灰白色的布衣,枯黄的发尾拖在地上,整个人如同一株几近枯萎的藤蔓,极力想向天空舒展枝叶,可惜有心无力。

“别看了,再看你也飞不出去,帮我打水去,否则今天没饭吃。”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从破败的门里出来,手里提着个木桶,行走时脚一跛一跛的,却走得飞快。

和那个男子不同,他虽形容枯槁,身上的生气却要足得多。

男子转了转眼珠,没有回答,起身接过老人拎的桶艰难地走向中庭被野草包围的水井。同样的木桶,他拿着无比费劲,走起路来还不如老人利索。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又进入屋里。

冷宫日子不好过,谁都不能闲着。宫里每天送到这儿来的饭菜是有份额的,谁闲下来谁就得饿肚子。

皇宫的规矩就是,越困苦的地方规矩越森严残酷。

自打进入冷宫以来,男子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每日浑浑噩噩,被人推一下走一步,若不是管事的人收了某人好处,只怕进来的头一天就被人欺负死了。

可是冷宫有冷宫的秩序,能在这个鬼地方活下来的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管事的即便拿了好处,明面上也得照规矩办事,不能过于偏私,顶多给男子挡挡无关痛痒的小灾小难,却无法包办他的下半辈子。

如果男子自己放弃自己,依旧这么半死不活地蹉跎岁月,管事的也救不了他。

管事之人九曲十八弯的玲珑心思不是如今的男子能够猜测,愿意猜测的。他提着沉重的木桶,踩着泥泞的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水井前,费劲地弯腰拨开杂草,将桶扔了下去。

粗糙拼接的木制品砸在水面上发出极响的“咚”一声,惊飞草丛里几只麻雀。男子黝黑的瞳仁转了转,隐隐露出几分清澈,转瞬消失不见。

恰好这时,有个人迈着袅娜的脚步走了过来,是个容貌尚显稚嫩的少年。

他穿着青白色绸缎长裙,油亮的黑发绾成发髻松松垂在耳边,还别了一朵刚从墙上摘来的蓝色牵牛花。圆润的鹅蛋脸不施粉黛,只在眉心贴了一枚花贴,妖娆的红月季印在他洁白的肌肤上,艳的愈艳,白的愈白,煞是好看。

少年叫夕颜,是他鬓边那朵花儿的别名。听说入冷宫前坐到了贵妃之位,曾经让当今女帝捧在云端。

可他现在还是跟一群残花败柳一起跌入了泥尘。

夕颜走到井边,见男子正用力往上拽井绳,不禁捂嘴发出清脆的笑声,姿态优雅地抚了抚耳上颤动的宝石耳坠。

“你这人,看着真是蠢笨,就像当初我养在宫里的那只憨傻的猫儿。”夕颜在井沿坐下,双腿并拢,仪态高贵。

男子不理他,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道:“我是一个平民,从很远很远的村子来到帝都投奔我那多年未见的亲戚。赶巧撞上选秀,稀里糊涂的就被选进宫了。”

捶捶膝盖,他把曲起的腿换了个方向搁,接着絮叨:“陛下说,她一见着我就喜欢我,力排众议地将我送上贵妃之位,还为我废了好几个嫔妃。其中有一个听说是陛下从前落难时的恩人,但是因为我,他毫不留情就把人赶出宫去,这会儿……呵,这会儿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是死是活。”

男子把木桶提上来,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夕颜抿嘴一笑,唇角露出两个酒窝,孩童般天真可爱:“怎么,你喜欢听这些啊?那我偏不往下讲!”

男子没有反应,遥望远山。

见状,夕颜倍觉无趣地嘟嘟嘴,可很快又寻到新话题,巴巴地继续讲:“我跟你说啊,我当贵妃那时候,陛下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珍宝送过来任我挑拣。什么南海夜明珠、北越玉珊瑚、北海鲛绡……看得我眼花缭乱。我住在离陛下的‘上泽殿’最近的‘白露宫’,宫里有一座仿西山蝴蝶谷而建的蝴蝶园,园中有回廊、曲水、轻云薄雾……”

说到这里,他捏住耳垂递到男子眼前:“看看这个,这是红珊瑚珠缠花玉枝耳坠,天下仅有一对,乃前朝宠妃之珍宝。琅琊诸位世家的贡品一送到,陛下便挑出这对耳坠给了我,是不是很美?”

男子眼珠一转,瞧了耳坠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拎了木桶便走。

夕颜不高兴了,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扯回来,桶里的水溅出三分之一,大半都泼在了两人的裙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