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境窥史

楚臣 更俗 3331 字 7个月前

南楚武帝晚年为政昏聩,猜忌大臣,大臣韩道勋谏其勤勉政事,激怒武帝,被杖毙文英殿前,其子韩谦逃往祖籍宣州欲起兵,于途中被家兵执送有司,车裂于市……

车裂于市?

韩谦对车裂并不陌生。

前朝覆灭,楚国新创,定都于金陵才十二年,此时楚国境内并不太平,天佑帝治政严苛,严刑峻法,每年都有不少囚犯以车裂之刑处死。

他父亲韩道勋调到朝中任职,韩谦也被接到金陵,跟父亲团聚,虽然才三四个月,也有机会亲眼目睹车裂处刑的场面。

以前数朝的车裂之刑,就是五马分尸,但楚国的车裂之刑要简单一些,就是绳索分别套住死囚的腋下跟腰胯部,用两匹马拼命往两边拉,直到将死囚活生生的拉成两截,肚肠屎尿跟喷涌的鲜血流淌一地。

作为旁观者,韩谦觉得这样的场面十分刺激。

虽然被他父亲骂得狗血淋头,还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值得再去一看,但想到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韩谦这一刻则是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心脏都禁不住隐隐的在抽搐。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前夜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真他妈晦气?

韩谦想着将这些乱七八踏的念头摒弃掉,但前夜梦境却越发清晰的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梦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记忆,已经融入他的血脉之中难以抹除。

梦境中人翟辛平对南楚的这段历史谈不上熟悉,韩谦再努力去想,也只是一些零碎的记忆碎片。

前朝后期藩镇割据百年,于公元九百年整时,最后一个皇帝被权臣所杀而彻底覆灭,当时的淮南节使度杨密同时在金陵称帝,定国号为“楚”,以“天佑”为年号。

天佑帝在位十七年,驾崩后,谥号太圣太武皇帝,后世称楚武帝……

等等。

这段历史不就是在叙述天佑帝创立楚国的进程吗?

而此时才是天佑十二年,距离天佑帝驾崩的天佑十七年,还有五年?

前夜那光怪陆离的梦境,到底是鬼迷心窍,还是上苍对他的警示。

倘若这些事注定要发生,岂不是说天佑帝在五年之后就将驾崩,而他在这之前就会被“车裂于市”?

韩谦没心没肺的活了这么多年,他才不会管自己身后洪水滔天,但想到自己在五年之内就有可能会被“车裂于市”,还怎么叫他能平静下来?

只是,他又怎么证明梦境中人所记得的历史片段会是真的?

舌根都是麻痹的,不能张口呼喊,韩谦心里烦躁、愤恨,但也只能伏案趴在那里,听那蒙着一层油纸的窗户,被从山嵴那边吹来的轻风,“吱呀”的摇晃了一夜,摇得韩谦想将整栋院子都他妈给拆了。

书房面向东方,山势谈不上多险峻,山岭却连绵起伏,在深紫色的夜色里,单薄得像是叠在一起、色泽浅淡不一样的剪纸。

欲晓时分,远处山嵴线之上的云色渐渐清亮起来,山岭草林也渐次清晰,才发现山崖距离这边并不远。

“……吱呀……”

这时候房门才被推开来,就见脸上被一大块暗红色胎印覆盖住的少女,端着一只铜盆走进来,

“公子真是变了心性呢,竟然在书案前坐了一夜。要是在城里也能如此,何止于惹得老爷发怒啊。”

丑婢也没有察觉到韩谦的异常,将盛洗脸水的铜盆放在木架子上,看到里屋的被褥没有摊开,还真以为韩谦夜读到这时都没有歇息。

“闭上你的碎嘴!”

韩谦看到这丑婢,心里就厌烦,想张嘴呵斥,嗓子却哑哑的发不出声。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想着将那盛满洗脸水的铜盆拿起来,朝叫人厌烦的丑婢脸上砸过去,心想这贱婢,害自己在窗前坐了一夜,竟然都没有想到进来服侍一下。

韩谦手撑着书案,身子要站起来,却差点从椅子上一头栽到地上。

丑婢吓了一跳,搀住韩谦,看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哎呀,怎么烫得这么厉害?都说夜里读书不能开窗,山里的风凉得邪性,公子怕是被吹出风寒来了——老爷严禁奴婢夜里进来伺候公子里,范爷也是粗心,也不知道将这窗户关上,额头烫成这样子,可如何是好啊?”

丑婢将没有力气使性子的韩谦,搀到里屋的卧榻躺下。

韩谦头脑里还是一片浆糊,身子虚弱,想骂人都没有气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晴云忙前忙后照料他睡下,中间喝了一碗入口苦涩的药汤,也不知道药汤里是什么东西,会不会吃坏自己,浑浑噩噩,心想眼前一切或者还是在梦中,一切都没有必要较真。

之后,又昏昏沉睡过去,又是残梦袭来。

只是这时候韩谦所梦,不再是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是血腥彪健的悍卒,锋刃凛冽的刀戈,残破的城墙下尸首纵横、血流如河,夕阳照在河滩的芦草上……

远离帝国权力中心的宏书馆里,藏书仿佛汪洋大海般深阔……

幽深的韩家大宅,一个枯瘦的身影坐在阴冷的暗影里,那阴柔而凛冽的眼神,却予人一种针扎的感觉……

烛火映照下的秋浦河水,在夜色下仿佛是闪烁着亮光的黑色绸锻,细碎的水浪如玉拍打船舷,游船里那一具具温软如玉的娇躯不着丝缕,在睡梦中喃喃低语,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这才是韩谦所熟悉的世界,这才是他作为秘书少监之子、韩家那个无可救药、仗着家族权势在宣州、在金陵城里无法无天的“韩家七郎”所熟悉的世界!

睁眼醒过来,韩谦看日头已经西斜,感觉稍些好受一些,床头摆着一碗菜粥,还有热气蒸腾而起,想必是丑婢晴云刚刚才端进来的。

韩谦饥肠辘辘,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菜粥端起来,囫囵灌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