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灌月楼三楼靠西的一间精舍内,曾在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身边出现过的那位文先生,正站在窗前,朝芙蓉园这边眺望过来;在文先生的身后,站着一位身穿青色便服的男子,脸藏在阴暗处。
这时候,青袍男子与文先生看到韩谦等人从东侧门出芙蓉园,骑马往东城门而去。
“那个番女是谁?”文先生指着侧骑到一匹紫鬃马后背上的奚夫人,问青袍男子。
他们距离韩谦也就六七十步远,文先生就能颇为清楚的看到奚荏的脸蛋秀美清艳,是这片巫山巫山间难得一见的秀色。
奚荏脚上的脚镣被长裙遮住,加上奚荏身手灵活,即便戴上脚镣,也能像寻常女子般,不需要人帮扶,便能上马,故而文先生也没有能看出什么异常来。
“听说韩谦从靖云寨回来时,带回一个山越女奴,昨日那女子蓬头垢面,也都没有人在意,想必是冯昌裕送给韩谦的番奴吧,”青袍男子定睛看了一会儿,但他眼力不如文先生,也看不真切奚夫人的脸蛋,只能猜测说道,“这几天靖云寨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暂时还没有人打听清楚。韩谦对我没有戒心,我看今天是不是过去拜访一下,替先生打听出一些消息出来。”
“赵明廷那边针对韩家父子的所有算计,全都落在空处,韩家父子绝非简单之人,你切莫轻举妄动,以免露出破绽,”文先生摇头说道,“那番女乃是罕见的秀色,确实很有可能是冯昌裕送给韩家父子示好的,相信城里应有人认得,也不需要我们专程去打探消息。”
“亏得文先生您及时进城提醒,要不然我那日看到四姓有异动,怕也早就将家小迁出城去了,断无与韩家父子亲近的机会。”青袍男子颇有感慨的说道。
“王瘐死,当时都没有人能看出异状,难不成三个多月后,韩道勋半路截棺就能勘验出什么来?这明明是韩家父子所用的打草惊蛇之策,四姓偏偏就不能沉住气,还以为放纵州狱囚徒劫牢,一群乌合之众暴动,还真能难住韩家父子不成?”文先生嗤然一笑,说道,“他们也不想想,真要这么容易,韩家父子能顺顺利利的走进黔阳城?”
“韩家父子如此厉害,主公那边真要纵容他们在叙州搅风搅雨?”青袍男子问道。
“主公不愿意引起金陵的注意,诸事都以蛰伏为先,你这边也主要负责盯住韩家父子动静,小心不要露出破绽。”文先生说道。
“这个我省得,韩家父子大概怎么都不会料到我有问题吧。”青袍男子颇为得意的笑道,但恰在这时,见韩谦扭头朝这边看过来,他吓了一跳,身子猛然往后一缩,吓得心脏砰砰直跳。
“我们站在暗处,他们不会看清这房间里的动静,”文先生颇为淡定的站在窗前,并没有往后闪躲,说道,“对了,你说韩家父子带入叙州的祛瘴病颇有奇效,要有可能,你接近韩家父子有机会需将这方子打听出来。”
韩家父子助三皇子收编染疫饥民筹建龙雀军,就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也叫文先生不得不相信韩家父子这次所拿出来的祛瘴病,治愈六名囚徒绝非偶然。
即便是潭州的兵马,也时常受瘴气、瘴毒的困扰;而从潭州往南,山岭丛林间更为湿热,就目前看来,要是拿到祛瘴酒的方子,比其他事情都更为重要。
都过去一天了,冯昌裕想到摆在还寨厅里的那颗头颅,就觉得后脑勺有只小棒槌在突突突的敲动着。
他枯瘦如柴、被太多女人榨干的身子,穿着官服,像具僵尸似的坐在楠木椅子里,怔怔的盯着屋檐下的悬铃,他能想到季昆以及新任刺史的公子,只要有机会都不会放过对方,但怎么都没有想到,季昆会在这种情形下,被新任刺史的公子当众斩首,临了还不忘栽赃污蔑是他们这边有意泄漏了季昆的行踪。
“季昆怎么就栽在新任刺史公子的手里?”冯昌裕深陷的眼窝子,盯着手下几个寨兵头目,声音吵哑的问道,“都一天过去了,你们都没有查明是怎么回事吗?是不是等到哪天靖云寨被人打进来,我脖子上的这颗头颅,也被人割下来摆寨厅里,你们就满意了?”
“昨天夜里山上下过大雨,很多痕迹都被大雨冲掉,目前只能确定季昆三人离开寨子后,并没有直接沿山脊北上,在金鸡沟就突然往南走了一段路,途经老蛤沟的痕迹被大雨冲掉,我们一直找到西山的竹林里,才看到打斗的痕迹以及季昆两名属下的尸体。我们估计是季昆在过老蛤沟后才被韩谦的人盯上。”一个身穿皮甲、臂纹青龙的精瘦汉子,披头赤足的跪在冯昌裕跟前,汇报道。
“这么说,季昆被杀,不是寨子里有谁在通风报信喽?”冯昌裕稍稍松了一口气,枯瘦的身子坐回椅子里。
过去几十年,山里的寨子不是没有人攻破过,但十次里有九次,都是因为出了内贼。冯瑾将季昆的头颅带回来,冯昌裕第一时间就担心寨子里出了内鬼。
目前确认季昆在离开靖云寨后,曾几次改变行程跟方向,他们都不知道季昆的具体方向,那也就不存在有人通风报信的问题。
高宝跪在厅前,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才稍稍落回去。
他这时候也确信韩谦的人在动手杀季昆时,有考虑尽可能不留下疑点,要不然的话,冯昌裕父子真要怀疑寨子里出了内鬼,他能躲哪里去?
“父亲,是不是派人去金陵,找到枢密院职方司,将这事解释清楚?我们不能背这锅啊!”冯瑾想到昨日的情形,胸口犹堵一口恶气。
“解释?”冯昌裕瞥了儿子一眼,心里窜上一股邪气,冷笑道,“在大楚朝堂官员眼里,我等皆是蛮夷。你不去解释,别人也不会以为我们是干的;你跑去解释,别人硬说是你干的,你又能怎么解释?”
“……”冯瑾微微一怔,脑子有些绕不过弯来。
冯昌裕不再冷嘲热讽,身子坐正,严肃起来,说道:“人家杀了季昆,可没有让我们背锅的意思,难不成季昆死在叙州,职方司的人不将账算在韩道勋父子头上,还能算到别人头上不成?人家杀季昆,是杀我们看的啊!你想想看,寨子里没有人通风报信,想杀季昆有多难?又或者说,你事先不知道季昆会从哪个方向离开靖云寨,我给你三十人,有几成把握将季昆活捉住?”
昨日看韩谦当众杀人,冯瑾心头怒不可遏,直到现在胸口犹被堵着一口恶气,但听他父亲这么一说,他也是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
是啊,要是不知道季昆从哪个方向离开,他们要动用多少精锐好手,才能确保在数十里方圆的深老老林里将季昆及部属截住?
看最后的打斗痕迹,身手绝对不弱的季昆及两名部属,甚至都没能给对方造成什么伤害!
越往深里想,冯瑾越感到如芒刺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