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了几秒。
老嘎说:“炼小爷,我还以为你也被带走了呢。”
又止不住纳闷:“他们干嘛把你捆楼梯上啊?”
这就说来话长了。
江炼沉默了一下:“你还是先把我放下来吧。”
火塘又烧起来了。
老嘎做的是炉子菜,铁三脚架支着的锅里咕噜翻着汤泡,里头下了腊肉、萝卜、豆腐,还有牛羊肚,香得很,这菜在旅游景区有个专用名,叫“三下锅”,原本是冬天的吃食,推广开了之后就无分季节了。
米饭已经做好了,上头盖一层酸豆角,里头掺了剁椒,红艳艳的让人很有食欲,还备了咂竿杂酒,老嘎那意思是,江炼被打了,得吃点好的找补一下。
江炼就着汤锅煮了个鸡蛋,捞出来剥了壳,在脸上来回滚个不停,间或抿一口咂竿——这其实是土家人的喝法,酿好的杂酒灌进小坛子里,不加过滤,插上长长的细竹管做的咂竿,边饮边聊边加水,一路稀释,直到把酒味喝没了为止。
几口酒下肚,涣散的精气神终于拢回来了,江炼低头看自己酒面上映出的形容,觉得哪一处都是大写的衰:他干什么了?他也就是老老实实钓提灯画子而已,进个山都不带刀具,本分而又有爱心,到底是怎么被人一步一步踹到如今这个境地的?
他抹了把嘴,抬头四顾,忽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你那口棺材呢?”
“让给那倒霉伢子用了。”
棺材也能乱让的,江炼无语,顿了顿问老嘎:“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山户啊,”见江炼一脸茫然,老嘎又补充,“就是山鬼。”
“山鬼又是干什么的,我怎么从没听过?”
湘西的诡谲奇事,干爷也给他讲过不少,什么放蛊的草鬼婆、能把树叶子哭落的落花洞女,但山鬼,他确信没听过。
老嘎说:“人家不爱张扬,外头知道的人是不多。山户么,就是靠山过活靠山养的,以前深山里头多凶险啊,十进九不出,连梅山虎匠都未必能囫囵着回来,传说深山里有女妖精,上管飞禽,下管走兽,连屈爹爹(dia,平声)的文章里都写过这女妖精,叫山鬼。”
屈爹爹就是三闾大夫屈原,据说屈原被楚王流放之后,“身绝郢阙,迹遍湘干”,走遍了沅湘之地,甚至表示即便是死都“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所以他死了之后,沅湘之地民众都尊称他为屈爹爹,还广建屈子祠,端午赛龙舟、撒米粽,祭祀不绝。
“只有山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大家都说,山户是拜了那个女妖精山鬼当祖师奶奶,才得了这进出的庇佑,所以,也习惯称他们叫山鬼。”
听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江炼换了一边脸滚鸡蛋:“我要是跟他们过不去会怎么样?”
老噶没立刻回答:韦彪和况美盈都被带走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江炼不可能听之任之——别看他现在在火塘边老实坐着,下一秒就追过去寻机报复也说不定。
他拿木勺搅了搅锅里的菜:“你不会想有山鬼这种敌人的。”
江炼来了兴致:“怎么说?”
“凡事都有个地盘,放蛊是苗区的,走脚是湘赣川黔这一带的,落洞只限大湘西,正宗的辰州符,人家只认古辰州郡,也就是现在怀化沅陵那一块,但是山鬼呢?”
“炼小爷,有叫得上字号的山头的地方,大多有山鬼。全国得有多少山?我老噶也是见过花花世盖(界)的人,往大了说,东北有老雪岭,西北有天山,中间昆仑连着秦岭,南北大纵横是横断山,往小了说,光咱们湘西,就有武陵山脉和雪峰山脉——你算算,他们得有多少人?从屈爹爹写山鬼那年往下顺,人家传了多少代了?”
江炼没吭声,只是纳闷着老嘎的地理怎么突然这么好了。
“只要皮子厚、骨头硬、勾起脑壳攒劲逮,能爬好高爬好高,哪个都能跟他们过不去,但你心里算算账,值不值得?给自己树了多少对手?造了多少麻烦?就怕死了都米得人抬你。”
老嘎说得兴起,一不留神就蹦出了几句土话。
江炼失笑,抬眼看远处一重迭一重的山:这不止是拿鸡蛋碰石头了,是去磕大山啊。
惹不起。
“他们会不会为难美盈她们?”
老噶给江炼盛饭:“这你倒用不着担心,山鬼一向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你想,他们是过江龙,在各地结交坐地虎,不和气不讲理,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吗?山鬼最要面子,落人口舌的事,不会做的。”
湘西土话里,把过路豪强叫过江龙,本土势力叫坐地虎,过江龙再强硬,坐地虎都未必买账,两方一照面,十有是龙争虎斗——能交长久朋友,过江龙的态度作派是个关键,须知强锋三年钝,流水一万年呢。
江炼的心略安了些,想想还是可气:“那女人可真凶。”
老嘎把盛满了饭的碗递给他:“孟千姿?”
原来她叫孟千姿,江炼接过碗,狠刨了几口,又从锅子里夹了几口菜,嚼得分外用力。
老嘎说:“她手底下管着人呢,不凶点能行?整天笑嘻嘻的,能办好事?”